本期文章

窗外 (三)

葉佳怡    

過了一陣子,小梅走出去,拿遙控器把電視打開,她坐在秀惠的臉旁邊,隨便地轉台,韓劇裡面有一個女人抓著手機要跳河、政論節目的女立委罵另一個立委性騷擾、捲髮的烹飪節目女主持人邊跳舞邊做紅燒魚,然後她轉到購物頻道,在賣內衣,她停下來看,開始問秀惠要不要買新內衣,集中托高耶,看起來超大,而且還有蕾絲,接著下一個購物頻道在賣跑步機,她又問秀惠要不要買,欸欸欸這個對身體很好的樣子,妳看妳老是這樣行嗎,肚子一痛就痛成這樣,老了啦,不運動不行啦,妳覺得怎樣,啊還有那個按摩、珠、按摩珠健身呼拉圈,有很多珠珠的樣子,可以瘦,哈,我也可以用。怎樣?沒錢?錢賺就有了呀,想這麼多。欸、這台有賣什麼奈米級葉黃素、對婦女好耶……妳可以坐起來囉、不錯嘛、啊這個面膜看起來很棒,妳看,怎麼樣,雖然那個主持人看起來臉歪歪的,不過面膜看起來很強的樣子……



在秀惠住院一個月之後,小梅才終於接下秀惠原本的工作。



第一天去報到,老闆給她一套灰色的制服,指一指角落的掃把,叫她先去斜對面的大樓掃樓梯間,兩小時後檢查,當作第一天的訓練,不支薪。小梅差點發飆,開什麼玩笑,做白工呀。不過老闆一講完就接起電話,邊講邊揮手趕她,她翻了個白眼還是出發了。



她其實早就可以離開秀惠,畢竟阿義失蹤了七個月,還跟他媽媽住在一起搞得她像守寡,有夠煩。秀惠不喜歡她,這件事不令人驚訝,反正從來沒什麼女人喜歡她。小梅本來只是習慣這件事,久了之後乾脆反過來,直接和所有女人為敵,這樣她至少知道對方為什麼討厭自己,並且當個明目張膽的賤貨。不過秀惠很怪,就算不喜歡也不講,從頭到尾只顯得小梅顧人怨,也讓小梅沒有發洩的快感。阿義失蹤越久,狀況越明顯,秀惠越表現出自己什麼都可以忍,小梅越想激怒她。於是她每天偷錢,不想出門就指使秀惠幫她買飯,有時還直接把摩托車騎走兩三天不回來。家務更別說了,會把喝完的飲料杯丟到垃圾桶就算是給秀惠作面子了。



誰知道秀惠就這樣病倒了。



小梅一邊掃著樓梯間數不清的菸蒂,一邊覺得冷。樓梯間有一大堆小鋁窗,要不是關了太久打不開,就是開了太久沒辦法關,冬天的風就這樣灌進來。她在樓梯間遇到很多抽菸的人,大部分看到她都不開心,像被打擾了,她也無所謂,要是有人丟下菸蒂沒踩熄她還會叫人家回來重踩一次,別以為可以找她麻煩。



真的,沒人可以找她麻煩,只有她找人家的麻煩。她離開台東前差點被別人害到警察局,明明就是另外一個女人當老闆的情婦,還偷老闆的錢,最後竟然把不見的錢都賴在她身上。開玩笑,老娘是誰,難道會乖乖被你們陷害?她連續一個禮拜打電話給老闆的老婆,把她所有知道的垃圾事講了兩三遍,連那女人說老闆抱怨老婆胖、不會扭、下面臭得像餿水都講,當然還不忘加油添醋一番,弄得他們雞飛狗跳,再也沒人提起錢的事,然後她就自己跑到另外一家檳榔攤,薪水還比較好。



她想著就笑了,然後終於從十三樓掃到五樓,很喘,就摸出菸靠在窗口抽。最近好像要選舉,小梅看到路燈上綁滿了旗子,一些警察開始在路口放路障,她猜大概晚上有活動,然後想到秀惠一直要她去考駕照,她都不管,要是等一下被臨檢就慘了,是怎樣,不會這麼衰吧。她又抽了幾口,後面的鐵門被撞開,一群年輕的小女生剛從補習班下課,講話跟尖叫一樣,一邊推一邊擠著要衝下樓。小梅轉身叫她們閉嘴,她們安靜了大概一秒,又小聲笑著繼續跑,幾個還邊笑邊罵她神經病。她正要追上去拿菸蒂丟她們,肩膀就被拉住,看到老闆瞪著眼睛,怎樣,兩小時了嗎,她乾笑一下,腦子裡突然浮現秀惠躺在病床上,還在忍耐的樣子。



她大聲說歹勢啦,然後拿起掃把用力掃了起來。



是凌晨,秀惠想。



她往右看,窗戶外還是灰白的天空,還是遠遠幾棟大樓,其中一棟還是掛著一個桃紅色招牌,用白字寫著莘莘托嬰(七樓)。



秀惠沒看它在晚上亮過。



那幾棟大樓都很遠,雖然看得到很多窗戶,但看不到裡面。秀惠無聊,本來想說認真看就看得到,還可以知道原本的托嬰中心現在變成什麼,可是頂多看到人影,暗暗的,晃來晃去,連是大人小孩都看不出來。



她不知道托嬰中心到底在幹什麼,阿義小時候,曾經有一個新聞很大,說托嬰中心害死了一個小孩,好像是窒息,她那時候只是覺得很驚訝,小孩有這麼容易窒息嗎?新聞裡的媽媽戴口罩,戴墨鏡,說有錄影帶,錄到小孩趴著,然後沒人幫他翻身,害他活活悶死,她就更驚訝了。她的阿義不管趴著還是躺著都可以,有時候綁在她胸口,臉就埋在她身上一直睡,睡到秀惠都懷疑他死了,結果一餓起來還是大哭,吵得不得了。曾經有一陣子秀惠帶阿義去賣檳榔,買了一個比較大的籃子讓他躺在裡面,有時候他吵,其他西施就把電子樂開得更大聲,久了之後阿義哭累了,她們也早就忘記阿義哭過這件事。



小孩不就這樣嗎。



秀惠肚子一陣劇痛,她想到護士說,真的很痛可以按鈴,可是她還是忍耐下來了。對她來說,痛就忍耐,不就這樣嗎,不過這種事要是讓小梅知道,一定又要罵她,然後馬上瘋狂按鈴叫護士來。秀惠其實一直覺得自己沒那麼嚴重,也不過就是肚子大一點,有時候痛,跟生小孩的時候比算什麼?癌症聽起來很可怕沒錯啦,不過要是去找她之前常看的老張,多抓幾帖藥,她相信不會沒救,老張也說他救回好幾個癌症呀,大不了再放放血,以前她只要放血幾乎什麼病都會好。這次是小梅逼她來,還堅持要住院,不然她根本不要來。卵、卵巢癌?她聽都沒聽過,乳癌還有聽過啦,那個也是把胸部切掉就好啦,這個怎麼不行呢。



小梅昨天早上來,聽到醫生說復發了,整個人抓狂,復發?什麼呀?不是開刀了?開刀你不就是要切乾淨?現在又說復發是怎樣?難道又要開嗎?你要坑我是不是?錢都花完了啦!連我自己的錢都用光了啦!冷靜?你叫我冷靜,這樣是要冷靜三小?不要碰我,老娘是隨便給你碰的唷!好啦我自己走啦,不用你叫什麼警衛啦。



下午她又來,拎了塑膠袋給秀惠帶了一個布丁,然後面無表情坐在床邊。她有時低頭摳指甲、有時盯著自己伸得僵直的一雙腿。秀惠安靜地吃布丁,她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小梅買布丁來,不過她不討厭,所以就吃了,布丁很甜,甜得對現在的她來說有點噁心,不過要是不吃,她怕小梅生氣,所以還是一點一點舔著。秀惠一邊吃,一邊突然覺得害怕起來。昌雄離開的時候她很傷心,不過想一想,人家畢竟有老婆,所以也就算了,阿義消失的時候她連傷心都沒有,只是一直覺得他會回來,即使到現在,她知道希望很小了,但也不真的難過,大概覺得他們父子倆都一個樣,根本沒什麼好驚訝。不過秀惠現在害怕了,她怕小梅要走了、要丟下她,可是小梅是最有資格丟下她的呀。她想一想,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小梅看到立刻皺起眉頭。



好了啦,哭有什麼用,妳之前打掃那個公司在哪裡,有沒有電話給一下?



天色越來越亮,但還是灰的,原本在窗外嬉鬧的幾隻麻雀也不見了。秀惠逐漸聽到一些車聲、人們交談、另一邊醫院內也有逐漸頻繁的腳步聲。一個護士推門進來,說要幫她量血壓,秀惠點點頭,然後繼續瞇著眼睛看窗外那些大樓,看一格格的窗戶擠在一起,繼續希望今天可以看到些什麼。



※延伸閱讀:

‧窗外 (一)

‧窗外 (二)

‧窗外 (四)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一月號313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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