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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料到過自己會當爸爸，老實說，我也從來不想。
自有記憶以來，我父母的關係就一直很不穩定、很不快樂，我13歲那年，他們終於在法庭上正式分道揚鑣。所以，對在成長過程中目睹這一切的我而言，感情算什麼？承諾又是什麼呢？嗯，頂多就是個陷阱，是個永遠不可能逃離的牢籠吧。
我無所謂。當時我跟我的朋友們都還年輕，單身是天經地義，在任何場合都沒有人覺得奇怪；我曾經談過一段很長的感情，但最後失敗收場，傷了人也傷了自己。一年之後，我遇見另一個人，是朋友的朋友，她非常勇敢、強悍、聰明伶俐，喜歡17世紀英國詩人鄧恩的作品以及美國黑人靈魂樂，與她在一起時，我覺得生活煥然一新，很快地，我們的關係變得愈來愈正式，我認真地追求她，我從來沒想到過事情會變成如此。
她有了，我慌了
而戀愛就是鬼遮眼，你會相信兩人之間沒有什麼是愛情不能克服的差異，所以，每當她問我未來有沒有組織家庭的想法時，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顧左右而言他；後來我們結婚了，我告訴自己，命運既然把我們的手牽在一起，那麼其他的事就暫時拋在腦後吧。可是，婚後沒多久她就懷孕了，開始幾天，我確實是淡淡地開心著，但是在這層朦朧感覺背後，有別的東西正蠢蠢欲動──一種不安與不快的預感，彷彿長了牙齒一樣咬著我，我真恨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可是它千真萬確，我無法當作沒這回事。
我常常在想：其他的男人也會這樣嗎？女人呢？女人在面對母職的時候難道都不會恐慌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跟大家說說「懷孕」這件事的真相？真相就是：它是一塊投入湖中的石頭，將平靜的愛情生活擾亂，有些時候，甚至會是軒然大波。
第一次看見胎兒的超音波照片時，我心裡不是不感動，但也沒有朋友們說的那樣痛哭流涕，我可以感覺到，在眾人眼裡，我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大大幾個字：「看了超音波照片卻沒哭的混帳」。當然，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妻子懷孕後，我發現自己愈來愈常想起當年父母的情況，我想，當時他們一定也想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吧；我曾經活在他們離婚的陰影之下，但現在我逐漸明白，愛的核心裡永遠有風險，而每段感情都有失敗的可能──而重點就是這份風險，它讓我們明白，未來是不可能被分析、被計畫的，大多時候，你只能隨遇而安。
第二次照超音波的時候，診間裡那名中年的奈及利亞裔護士一直輕柔地低聲哼著歌，她的動作裡有一種溫和、療癒的氣氛，畢竟這是她的日常工作，這一切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個奇蹟，但對她而言，只是不同家庭裡的不同的新希望而已，她的態度讓我情緒逐漸放鬆。妻子躺在診療台上，我盯著螢幕，胎兒已經發育出明顯可辨的特徵了，有小小的一隻手臂，細細的脊椎，蒼白的臉。「你有個兒子了，」護士喃喃地說，「看起來很健康哦。」
但那小小的生物與其說是我的孩子，不如說更像遙遠外星來的太空訪客，一種連科幻小說都寫不出來的角色──他轉身，滾動，揮舞像樹枝一樣的手臂。護士仔細做下記錄，確認他一切都沒有問題，然而我仍然沒有那些大家說我「應該有」的感覺，老實說，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唯一的情緒，就是為自己的冷血感到羞愧。
註定讓你去愛的聲音
然而接下來的事更讓我深受震撼。
就像在她自家廚房裡進行瑣碎的日常工作一樣，那名護士漫不經心地隨手按下螢幕旁邊的一個按鈕──我聽到一些短促的、窸窸嗦嗦的雜音，還有一些像是從水裡傳出來的回音，這些聲音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窗外有卡車轟隆隆地駛過，然後，孩子的心跳聲忽然充滿了整個小房間。
我就這樣站著，聽著，窗外的光線彷彿在我每一根神經上閃爍，那一天，離開小診療室的時候，我終於成為一個父親。
每一個誕生都是新生命的開始，然而，同時也是走向死亡的路，我們都知道生命有春夏秋冬，一切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過眼雲煙，但那個晚上，我躺在黑暗中，忽然覺得：那又如何！過去的恐懼、挫敗、傷害、被破壞的誓言與希望──沒有一樣值得耿耿於懷，只有愛是要留下的，而它留下的時候，喜悅也會同時留下，而我懂了做為一個父親此生都會全心遵守的承諾：「我不會離開你，一定守護你到最後一刻。」
妻子在我身邊睡熟了，翻了個身，我側耳傾聽夜晚的各種聲音：隔壁街傳來的歌聲，遠方的汽車防盜器聲，狗吠聲，我覺得自己「終於感覺到一種深層的平靜，接受了生命的一切」，但這些文字其實無法表達我的體會於萬一。
說起來好像有點玄，但這跟宗教完全沒有關係，或許可以這麼說：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種超越萬物的「平安」，我想我知道那種感覺，它就是小房間裡孩子的心跳聲，那小小的、從容不迫的搏動與節奏；它宣告了生命比死亡更強大，而你應該把過往的陰影都埋葬。將來這奇妙的、平安的感覺可能會逐漸褪去，甚至可能完全遺忘，但是一個人一生中，只要有機會體驗，就是一次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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