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劉大任/大年夜

劉大任    

「這個年,一定要熱熱鬧鬧!把他們都集合起來,好酒好菜,大家樂樂。」



他說話的口氣,雖然不像命令,但至少有點兒「想當然耳」的味道。



想的可美!我才懶得答理,心想,你們熱鬧,還不是要我累死。動不動七、八上十個人,就算簡簡單單包餃子吧,從買菜到洗菜、切肉,從拌餡到揉麵、趕皮,再加上事前事後滿屋子上下清掃,至少忙兩天!坐享其成的總以為,我哪件事不出力、幫忙?不都隨時聽從指揮調度,那你主廚的,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老實說,現在不是從前,任勞任怨,誰還願意當革命煮飯婆?



回心轉意是因為幾十年不見的婷娜突然來了電話,而且,居然興師問罪。



「你死到哪兒去了?怎麼連同學會都不來!」



這也難怪,我因為嫁了這樣一個人,有意無意的,跟老同學斷了聯繫,確實好幾十年了。



當年的校園裡,婷娜是個風頭人物,郊遊吧,大家拱她出頭號召,舞會呢,沒她就覺冷冷清清。還有那麼一幫人,成天簇擁著,像是跟班,又像經理人,有人哄她選美,有的千方百計拉攏影劇界,非把她捧成明星不可,結果倒是出人意料,千挑萬選,卻嫁了個窮藝術家。



我跟婷娜同系又同寢室,自然而然,成了她的社交參謀兼戀愛顧問。



想當年,為了她,我這個婚姻志工,堅守兩項原則:文法科的,只要是油頭粉臉、伶牙俐齒,首先淘汰;理工科的,若是呆頭呆腦、手腳不靈,也請他站一邊。這樣一來,孤芳自賞的校花,身邊的人,竟慢慢減少了,正應了校園流行的那句老話:一年驕二年傲,三年拉警報,四年沒人要。她倒從不埋怨,直到畢業前夕,那幫人全散了,我也出國走了,她卻落了單。



她終於結婚的消息,是我第一個孩子誕生那年,才從台灣輾轉傳來的。



那以後,我們還是沒有恢復聯繫,這卻不能怪她,我這個呆頭呆腦的理工科老公,忽然心血來潮,竟然放棄自己的學術專業,搞革命搞得上了黑名單,成了台灣親友眼中離經叛道的恐怖分子。



接到她的電話,距離大年夜,不到三天。問她人在哪裡,才告訴我說:丈夫走了,她來美國兩年,一直住在女兒家,要不是聖誕節往芝加哥參加同學會,根本不知道原來跟我住同一個城市。



如此一來,過年就不完全是為了他跟他那批朋友,我也要婷娜來熱鬧熱鬧。



好在臨時改變主意,也沒什麼,那批人,反正一叫就來。



婷娜第一個到會,究竟是老相好,一來就下廚幫忙。當然,幾十年不見,開門那會兒,彼此都幾乎認不出來,擁抱的時候,摸到她粗大的腰身,我的眼眶不覺濕潤了。

傳單一家第二個到,接下來,糾察、採買、鋼板三家人,陸續到齊。加上被他們叫成「聯絡」的我們倆,今晚,一如往常,還是這五家十個低頭幹活很少拋頭露面的實務派。當年因為分配工作成了習慣,不久就變成代號,就這樣沿用至今。



這幾年,老同志聚會,小孩漸漸不見了,越發感覺冷清。孩子們各自建立屬於他們那一代的生活圈子,有的更天南地北搬開去了,就是住在附近,叫也不一定聽,連感恩節、聖誕節都難得回來一趟,何況是農曆年,他們腦子裡面從來就沒有的東西。



餃子餡有鮮蝦,有豬肉,想到婷娜來美不久,難免不懷念家鄉,我特別從華人超市挑選了新進口的台灣特產高山高麗菜來配,口感應該不賴。本來準備喝紅酒的,想到婷娜,決定還是金門高粱。沒想到,這個決定,最後闖了禍。



紅酒跟高粱,目的無非一個:讓人進入微醺狀態。這些古板老革命,難得放肆,人不放肆,怎麼熱鬧起來?可是,高粱的速度快太多,究竟已非當年,酒精吸收能力退化,還不過九點,已有人東倒西歪了。



傳單最差,乾不到十杯,臉色發白,必須上廁所吐乾淨,才能勉強拚下去。



看著他被老婆扶持的樣子,我覺得不能讓他們再像以前那樣藉拚酒來發瘋了,遂悄悄將卡拉OK機器打開。



想不到,婷娜的興趣比誰都高,而她的歌聲,還是那麼甜美。她真夠爽快,根本不用人催,也不徵求別人意見,很快便挑定了一大批老歌。音樂一響,她馬上跟上節拍,就是沒有其他人跟,一個人照樣投入。看來,金門高粱還是正確的選擇。



閉上眼睛,不看她的臉,彷彿又回到學生宿舍。準備出date的她,一面哼著流行歌曲,一面對鏡化妝。



第一首是王人美的〈漁光曲〉。這首歌,小時聽大人唱過,不太熟,只能輕聲伴唱。採買公母倆,歪在沙發上,我看見他們手心合著手心,輕輕打著節拍。鋼板夫婦,連聲叫好,還說:想不到靡靡之音裡面,居然有社會意識呢!



接下來是吳鶯鶯,我更不熟,跟不了。採買那裡,手不太動了。鋼板偶爾點頭,不時拍一下巴掌湊興。



然後是周璇。屋子裡的人,完全沒了反應,只剩下婷娜的聲音。



到了白光的〈禿子尿炕〉,飯桌邊,頭始終枕在臂彎裡休息的糾察,突然跳了起來。



「夠了,夠了!」他大概不好意思面對歌者,翻臉向上,對著天花板,呼吼:「再唱這些調調,骨頭都要酥掉啦!」



屋子裡的氣氛,一百八十度轉彎。



開始還只有三兩個人加入,先唱〈小河淌水〉,再唱〈松花江上〉,唱到陝北民謠,有點熱鬧了,到了〈畢業歌〉和〈解放軍進行曲〉響起,東歪西倒的漢子和婦人,有的坐正,有的索性站直,全部拉開喉嚨,放情高歌。



這時候,輪到婷娜坐立不安,望著一屋子原來完全陌生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的孤獨,終於歪倒在沙發上,手足無措,目瞪口呆。

我悄悄拉住她的手。



革命歌曲合唱繼續進行。



現在,連卡拉OK都關了機,但見屋子裡面,一群白髮蒼蒼的老頭子老太婆,個個表情嚴肅,眼睛發亮,抬頭挺胸,好像腰裡插刀,肩膀上扛著衝鋒槍,義無反顧地奔赴硝煙滿天的戰場。



抗日愛國系列一曲曲唱完,接下去,便是〈我的祖國〉、〈社會主義好〉……。直到每個人的聲音不免有些喑啞,才由當年擔任過指揮的糾察,搬出這齣壓軸戲。

每一次,至今維持著寬肩膀厚胸脯的糾察,總要用他有點生硬的廣東國語,儀式一樣,當眾嚴肅宣布:現在,讓我們為那些英勇犧牲的,唱一首歌!(「犧牲」聽起來像「黑生」)。



婷娜聽清楚了開頭的兩個短句: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後面的歌詞,她卻無法辨認了。



送婷娜出門,已經是正月初一了。她問我:「你這批朋友,都是大陸來的嗎?」

我說:不是。



她又問:你們唱的歌,我怎麼從來都沒聽過呢?



我的回答,恐怕她也永遠無法理解。我說:這些歌,台灣本就沒人唱,大陸過去只唱這些,唱了幾十年,如今也沒人唱了。現在還在唱的,全世界,就剩我老公這批糊塗蛋了。





◎作家簡介

劉大任

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早期參與台灣的新文學運動。1966年赴美就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政治研究所。因投入保釣運動,放棄博士學位。1972年入聯合國祕書處工作,1999年退休,現專事寫作。著作包括小說《劉大任袖珍小說選》、《晚風習習》、《杜鵑啼血》、《落日照大旗》、《晚風細雨》、《殘照》、《浮沉》、《羊齒》、《浮游群落》、《遠方有風雷》等,運動文學《果嶺春秋》、《強悍而美麗》,園林寫作《園林內外》,散文及評論《憂樂》、《晚晴》、《月印萬川》、《冬之物語》、《空望》、《紐約眼》、《無夢時代》、《走出神話國》、《赤道歸來》、《神話的破滅》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二月號316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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