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音樂才子方文山的電影路

文/李國盛    

青花瓷、髮如雪、蘭亭序,世紀初的流行歌壇。



周杰倫、SHE、江蕙、蔡依林,一線流行歌手的身後,有個方文山,他用唐詩、宋詞,充滿古典的想像,塑造了一股中國風。在電吉他取代絲竹管弦、MV畫面大舉壓過空山靈雨的時代,方文山用鍵盤敲下的詞,保留了從《詩經》到《楚辭》,跨越千年而來的文化想像。



從藍領工人到音樂才子,從寫歌詞到拍電影,他的故事是很好的勵志範本,但似乎又不如此單純。



車牌、門牌堆在角落,廢鐵旁邊有個白色櫃子塞的滿滿的,是已經「絕版」的新樂園菸盒;視線再移過去,一片油漆已經斑駁的直立車牌,緊臨著擱有金曲獎獎座的書櫃,鐵牌上寫著「劫奪、盜賣、竊取械彈者,處死刑」,怵目驚心。



要說文如其人嘛,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黝黑、壯碩,平日最自在的打扮是黑頭巾、T恤,加上一條垮垮的牛仔褲和滑板鞋。



對於訪客來說,方文山的世界彷彿是透明的,在這個不到4坪大的辦公室,從收藏、煙灰缸裡的堆積和書桌上的文件,完全攤開。



年初,媽媽過世,方文山桌上除了訃聞和厚厚的待辦事項資料,還可看見一只鏤空的戒指,透露些許心情的秘密。這只白金戒,是書法家董陽孜女兒的手筆,她用母親寫的「色」、「空」二字造型,打造這只雙面鏤空的戒指送給方文山。輕撫戒指的方文山雙頰深陷,旁人問候總要一會兒才會答腔,「別問我媽媽的事,我沒有辦法談。」



站在電影的起跑點上



在從生活到創作無所不談的部落格內,母親走後,他僅僅寫了一篇相關短文,感謝參加告別式的好友們。這段時間,除了到對岸去打書,他仍保持規律到辦公室工作,花了很多時間,準備他的電影,電影讓他暫時忘卻失親的傷痛。



很多人知道他有電影夢,2009年方文山就在4段式電影《愛到底》中初試啼聲,他以華山創意園區、很有台北城歷史空間感的背景,拍了一段〈華山.24〉用記憶串起主軸的故事,很影像的小品。



而現在這個結構更龐大的新劇本《華裔》,將敘述一個在美國長大的華人如何面對身分認同的心理轉折。



這個夢在2010年完成籌資後有了眉目,今年上半年開始籌備,下半年進入前置作業,希望8月開拍,趕上明年春節的檔期。



他比較文字與影像創作說,文字創作能以一己之力把所有事情完成,不用仰賴任何人,不用溝通協調,一個人憑空塑造一個世界。可是影像沒有辦法,導演要跟很多人協商,攝影、燈光、美術、道具、服裝、造型,甚至演員、場景等。



「所以純粹文字創作的人很幸福,一台電腦、一個房間、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就可以憑空塑造。所以文字創作也很孤獨,沒有商量的對象,好或不好你不能問人,問了你的作品就不純粹了。」



對方文山來說,文字創作是他進入電影圈的途徑。只是年少時期的他,對於電影路怎麼走懵懵懂懂。



「剛退伍,我就去應徵西門町的跑片小弟。我在電影公司門口背好臺詞,準備介紹自己,說自己為了電影工作可以不計較酬勞。」方文山回憶,這幾年看到麻吉好兄弟周杰倫從《頭文字D》、《不能說的秘密》到好萊塢拍攝的《青蜂俠》,電影一部接一部,讓他想起自己的年輕夢想。



「杰倫跨界成功讓我更堅定意念,從兩年前開始準備題材、找可能的金主,雖然拍過MV,但現在才是真正站在電影夢的起跑點上,」方文山說。



遇見李清照



2001年底,小天王周杰倫發行的第二張專輯《范特西》,將個人的奇特幻想發揮得淋漓盡致,歌名也饒富趣味,10首歌中有6首歌詞都出自方文山之手,再次風靡華語歌壇,光國內就賣了40萬張。



方文山更以〈愛在西元前〉、〈上海1943〉、〈威廉古堡〉三首作品入圍第13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形成自己打自己的局面;最後這張專輯一舉拿下最佳流行音樂演唱獎、最佳製作、最佳作曲、最佳作詞〈威廉古堡〉、最佳編曲等大獎;方文山曾連續8年(12屆~19屆)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周杰倫的「御用作詞者」成為他的封號,事業攀上高峰。



但對於成名前的過往,方文山總是一語帶過。



「小時候在花蓮出生,學齡前就搬出來了,沒有成長記憶,」語氣淡淡的。這兩年因常受邀到各級學校演講,「小時候功課如何?」是他最常被問到的問題之一。「作文吧,作文對我來說比較不是那麼困難,就是把故事寫出來。國中大概就是歷史和地理,因為有興趣。」



這個小時候話少,喜歡語文和史地的小孩,幾度遷徙,後來在桃園的成功工商職校完成學業。退伍後,他在幾份時間不算長的工作摸索、尋找,賣過汽車材料、防盜器材,也做過廣告派報、高球桿弟,短暫地在紡織廠修理機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是他對自己成長經歷的註腳。



從小喜歡閱讀的方文山,或許早就知道自己的未來不在工廠,也不在南來北往送貨趕場似的駕駛座上。國中時經常流連在住家附近的書店,他盡情閱讀,為他打開了李後主、李清照,現代詩人夏宇、席慕容的詩詞世界。「直到現在,李清照的詞還是我最喜歡的。」



生命中的貴人



22歲那年,他辭去工作,報名新聞局的電影人才編劇班,白天打零工,晚上上課。



1990年代,李安、蔡明亮和陳國富等中生代導演相繼竄起,但這些導演躍進國際影壇的同時,也是國片市場盪到谷底的最低潮。對自己文字能力有信心的他相信,也許有機會以劇本作家的身分進入電影圈。



相較於電影的蕭條,尚未受到網路下載襲擊的唱片業當時仍一片大好,苦無機會進電影圈的方文山念頭一轉,何不先寫歌詞進入娛樂圈。



於是工作的空檔,關於生活、路旁女孩所引發的種種美好想像全部進了一本爛爛皺皺的小筆記裡,成為一行行最早的「文山流」歌詞。一年內,他累積了一百多首歌詞,把詞謄好、影印裝訂好,憑著在唱片行找到的地址,寄給他從未謀面的各大唱片公司製作人。這些投石問路的作品絕大多數石沉大海,直到這唯一的一通電話在凌晨一點半響起。



電話另一頭是娛樂界當紅主持人吳宗憲,接起電話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然後他的生命徹底轉彎。



從打零工的無名小子到小天王的「專屬作詞者」,唱片公司老闆吳宗憲、周杰倫和方文山形成唱片大賣的「鐵三角」。



「憲哥有提攜、知遇之恩,當時他如日中天,會怕他,但適應期很短,幾個月後大家閒話家常,憲哥不是一個嚴肅的人。」



另一貴人,當然就是周杰倫。



「跟杰倫的合作,讓我的作品能見度提高了,在這一行你寫的好是一回事,跟最好的歌手合作也很重要,就像一名好演員跟一名好導演合作,表現空間就大。」



周杰倫曾如此描述他的曲和方文山的詞:「我的曲如果沒有方文山的詞,不會中(受歡迎之意);方文山的詞如果沒有我的曲,也不會中。」



兩人互相提攜,成為最佳拍檔,至今合作了10張專輯;特別是他與周杰倫合作的一系列中國風歌詞,更迅速打響名號。



「我就是喜歡這個調調」



不過,細數過往歌壇,文藝腔濃、古詞新唱類似〈一剪梅〉、〈水調歌頭〉的作品,所在多有,方文山的歌詞,究竟有何特色?



他的答案並不複雜,「我就是喜歡!」



從出道到第一次拿下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所謂方文山歌詞的識別性還不強時,他就注意到,自己無論寫什麼,筆下總帶點花前月下的古典,就連寫的情書都是這個調調。



「事隔多年,我現在可以比較清楚的說這裡有強烈的民族元素,很強的文化識別度,中國風、青花瓷、書法,只要聽到、看到,就會產生很強的連結。」



除了中國風,他的創作也很視覺。「我會不斷地改歌詞,把歌詞中不是我要表達的情境拿掉。」例如〈七里香〉,「由於場景是鄉村,我就逐步的把關於城市的字眼換掉,像霓虹燈,最後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窄小逼仄的辦公空間,凌亂的桌案上,方文山只要有一枝筆,就能娓娓流洩出一灣秀麗動人的風景。 (攝影/林格立)



「而且至少改了幾十次,創作是種經驗,就是這樣反反覆覆的改,直到完全滿意。」



也許就因歌詞中強烈的「畫面感」,以及擅長融入各國不同風情,透過華麗的詞藻,讓聽眾彷彿進入情境豐富的電影世界。



典型的例子如〈愛在西元前〉:「祭司╱神殿╱征戰╱弓箭╱經過蘇美女神身邊╱我以女神之名許願╱思念像底格里斯河般的蔓延。」



或者如〈威廉古堡〉中描述的藤蔓、伯爵、古堡、女巫、水晶球等,那種世紀前的古老詛咒。



而他如何經營歌詞意象,也有訣竅。



「韻腳很重要,」方文山解釋,流行音樂歌詞大都會押韻,「像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妳,押ㄩ韻;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ㄡ韻。韻腳在流行音樂中就是歌詞的元素之一,因為韻腳會讓音樂有個律動性,有個記憶點。床前明月光(光頓了一下)、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從《詩經》開始就是這樣子。」



「可是相對於韻腳,意象在這個視覺主導的時代,可能更重要。」以〈髮如雪〉為例,「妳髮如雪╱淒美了離別╱我焚香感動了誰╱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妳髮如雪╱紛飛了眼淚╱我等待蒼老了誰。」



「如雪、明月、皎潔、月光、蒼老,都有個一致的,大致可以彼此串起的意象。」



「我只是用大量的隱喻而已,頭髮兩鬢斑白,就是歲月流逝,才會有髮蒼蒼、視茫茫的感覺,頭髮因為歲月變白、年華老去,就是用這個意象去經營文字。」



「文山流」入考題



隨著周杰倫在華語流行音樂市場的攻城掠地,「文山流」很快吹到對岸。



「大陸經過文革的文化斷裂,比台灣更激烈追求傳統,每次去,我都覺得有一股文化飢渴,他們在追尋文化記憶。」方文山觀察,文山流的詞順勢搭上這股對傳統的渴求,是他在兩岸大放異彩的主因。



也因他常在歌詞中「引經據典」。例如〈髮如雪〉中,「繁華如三千東流水/我只取一瓢愛瞭解」,出自古典小說《紅樓夢》「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又如〈菊花臺〉,「北風亂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模仿詩人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句子,李白用月、人、影三個意象;方文山則化用其意,湖面上、剪不斷的影,加上孤獨的自己,頗有新意。



他對古典文學信手拈來,兩岸許多學校也紛紛以他的歌詞當作國文考題,一時之間,方文山的歌詞竟從流行音樂一躍而成古典文學復興的推手;引發了是否進入現代詩殿堂的討論。



「我覺得媒體報導,誇張了事情本身的意義。」



「假設十年中台灣的學校有幾萬次考試,其中可能有兩次用你的作品當考題,在個別的學校、個別的課目,那根本沒有意義。可是經過媒體報導,好像流行音樂進入了什麼殿堂。」



「流行音樂歌詞並不是余光中、鄭愁予的詩,他們才有影響力,」方文山自己看得清楚。



一點單純



做為創作者,方文山對人間事看的通透、世故,他也堅信,人應該保留世故之外的一點單純。



「就像我的收藏,對其他人沒有意義,只有對我有意義。」



號稱藏品超過千件的各類車牌、廣告招牌,從日據、光復初期,一直到民國七、八十年,他花了上百萬元蒐集別人眼中的「破銅爛鐵」。



「如果交通部要辦台灣車牌沿革史,一定沒有我齊全,百分之百。」



「公家單位的主事者是任期制的,在任內做好他的工作,就交接了,所以管文化、管古蹟的單位永遠比民間慢一拍,因為他不是從心裡認同這些老東西的價值,這個問題是國家永遠沒有辦法解決的矛盾。」



方文山小心的把「色.空」戒指摘下,擱在桌上,他拿起一片片門牌,有一種驕傲,表情比談起自己作品時更有光采。



「我的車牌有一千多片,某種程度是文獻,可是獨立出來又沒有什麼價值,我就喜歡那種『我認為它有價值就有價值,不需要別人認同的價值感』,我不需要別人來鞏固我的信心。」



方文山是幸運的,功利且極度世俗的影劇圈伯樂發掘了他,而我們所處的多媒介時代,讓他可以時而吟詠,時而用畫面,構畫一個世代的情懷。



習慣了太多媒體總是拉他談他的音樂、他的歌詞,現在他更樂意多聊聊電影,那是他尚未實現的更大的夢。



「我不相信人們對於說故事或者聽故事會覺得厭煩,」阿根廷作家波赫士說。



是的,特別是當一個說故事的人明瞭「價值」的真義,那無關他並不特別的童年,無關乎周杰倫等名人加持,無關乎中國風,那是方文山,那是他的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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