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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緣/貓與狗的戰爭 (上)

文/章緣    

這個三房兩廳的普通格局裡,竟然有一間大房整面牆做成書櫃,一扇明亮的大凸窗居高臨下俯瞰小區裡的金魚池和綠地。



大衛被美國總公司外派到上海,一到任就忙得像陀螺打轉,難得沒有應酬,也得在暫時下榻的酒店把電腦擱在腿上工作到深夜。這間公寓的這個房間,可以是絕佳的書房兼辦公室。



我從六層樓的窗邊往下看,金魚池旁幾棵桂樹張開了綠傘,樹下的長形大石上,盤據著四五隻黑白相間的野貓,一個瘦伶伶的老婦站在一旁。初夏早晨的陽光照在這一方角落,老婦和貓們一動也不動。眼前安靜的晨景像一幅畫。



「就這間吧。」我回頭對仲介小馬說。小馬臉上綻開了笑容。高昂的租金,讓他的提成極為優渥。



尾隨小馬經過金魚池,老婦和貓們還維持著原來的姿態。現在我看清了,大石頭上是一隻母貓,懷裡擠著三隻小貓咪,原先可能是在吃奶的,現在全都在暖洋洋的晨光裡睡著了,最靠近我的那隻小貓仔,睡熟了,嘴巴有時突然嘬吸幾口,喉嚨咕嚕嚕吞嚥著,模樣逗人極了。我想再看清楚點,母貓卻洞悉了我的意圖,警醒地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牢牢盯住我。貓。我記起自己小時候曾懼怕牠們過於尖利的爪子和神經質的反應。這時,老婦嘴裡發出哦哦的聲音安撫著,母貓看了老婦一眼,鬆了脖頸躺平了。



「好可愛。」我對老婦說。

「是。」老婦有點彆扭地回答我,微微鞠躬。她看來約七十歲,臉上塗著脂粉,還畫了眉黛和口紅,身上是質料很好的珊瑚色真絲上衣和黑長褲,手裡挽一個編花麻袋。

我快步跟上小馬,他在前面四五步的地方等著。



「小區的日本人很多嗎?」

「是的,這一區日本人很多,專門做日本人生意的店也很多。」

「比較貴吧?」

小馬搖頭。我知道那不是否定,是對那些比市價高出數倍的奢華消費搖頭。

「哦,林太太,有件事先跟您打聲招呼,」小馬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您看上的那套房,呃,房東交代過,不租給台灣人。」

「為什麼?」

「他們以前租給台商,把房子搞得一團糟,大概是拿來充作會所,搬走後,花了一筆錢重新粉刷換家具,後來幾個租客也是台商,總是租約不到就說工作有變動,要回台灣去了。遇上這種房客,房東也煩,對吧?」

「也不是每個台灣人都這樣。」我跟那些台商租客一點關係也沒呀!額頭開始冒汗。上海的夏天濕度真高,完全不似美國西岸的乾燥。

「明天簽約的時候,就不提您們是台灣人吧?」小馬小心翼翼地說。



這不是掩耳盜鈴嗎?台灣人的口音一聽就知,全拜台灣綜藝和新聞節目之賜。即使不上網不裝衛星電視,公車上的電視螢幕也不停播放著台灣新聞。有錢還怕找不到真心歡迎的房東?如果是以前,我早就拂袖而去,但是幾個月窩在酒店,真是窩怕了。我想要建立一個真正的家,一個溫馨安全的休憩所。我又想起那個書房,窗下那個金魚池和在晨光中吃奶吃到睡著的貓咪。



「我們是美國人。」我面無表情地說。以美國護照進來中國,上回大選投票選的也是美國總統,難道不是美國人?簽約時能拿出的證件,也只有深藍封面的美國護照,不是紅色,也非綠色。



簽約時候我沒到場,一切委託小馬處理。我在小區裡到處走看,發現這裡有非常多野貓。貓們端坐如石雕,眼如寶石閃爍,長尾繞到身前包住前腳,嚴絲合縫,像曳長裙不露趾的閨秀。



把貓看作是一道生動的風景,但保持安全距離的我,一直到三個月後才知道小區裡有幾隻貓。



「十七隻。今年多了六隻。」成田太太告訴我。我經過金魚池時,她正好在餵貓,從麻袋裡拿出一包塑料袋裝的小魚米飯,倒在大石頭上,附近的貓立時聚攏來。她在茂密的繡球花叢下也放了些,給那些喜歡躲在花叢下的貓。空氣中傳播著食物的信號,我彷彿聽見成田太太叫喊貓兒來吃飯,像小時候母親一邊脫掉圍裙,一邊笑咪咪對饑腸轆轆的我們喊。



更多的貓從籬笆那頭、小徑那邊過來了,牠們不慌不忙腳步堅定,移動時依舊帶著一份優雅。圍著飯堆,牠們並不爭奪,只是拱坐著安靜進食。生在野外卻看來如此潔淨,毫無例外地每一隻都有斑斕的花色和精巧的五官,眼睛裡透著難解的神祕光芒,我看不懂牠們對我這外來客是心存善意或是惡意,能確知的是,跟成田太太在一起時,貓一定是友善的。



常遇見成田太太在餵貓看貓,她是小區貓群的守護者,我私底下稱她貓婆婆。貓婆婆在上海已經五個年頭了,能講一點中文,帶著日本腔。不知如何說時,她會在手心裡寫幾個漢字。我要她教我一點日語,她就教我早安、晚安、謝謝和再見,我馬上記住了,她誇我聰明。其實這些簡單的問候語,我早就會說了,那是從祖父母和父母那裡反覆聽到,無意識中進入腦裡的語音。火腿、奶油和紅蘿蔔,很多食物的名稱都是用日文說的,到現在也不知道台語該怎麼說。當我告訴她我是台灣人時,她啊一聲點頭:台灣人嗎?那反應既親又疏既遠又近。快七十的成田,一定有某種程度的台灣記憶吧?她的父母也許住過台灣。整個日本對台灣殖民的記憶,也像那些片斷的日文詞語,進入了所有人的意識中吧。



跟成田默默站在一起,被貓圍繞著的我,雖然無法用日文或中文跟她暢然溝通,卻感到輕鬆。



「有些上海人討厭台灣人呢。」我突然說。



「啊?」成田太太有點吃驚,「會嗎?」



她看著我,以為我會解釋,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搖搖頭。這搖頭,也不是否定的意思。



我們默默看著貓們把米飯舔食乾淨,伸出舌頭滿意地舔嘴巴。天天餵食這樣一大群野貓,很累人吧?成田太太對來腳邊磨蹭的貓瞇起眼睛微笑。能贏得警戒心深重的野貓的心,真是不簡單。我們都在守護著某個對象,而她的守護似乎更加深情不悔。這是成田太太羈留上海的原因嗎?



更多上海人討厭日本人呢。從浦東機場到市區的出租車上,司機非常健談。他從口音馬上猜知我們的原鄉,一直探問台灣好還是上海好?



我們對上海,還不熟,大衛這樣回答。而且離開台灣很多年了,我在心裡補充。



司機問不出所以然,轉移話題說起「小日本」。他說他最恨小日本,在機場只要一載到西裝革履來上海做生意的日本男人,一定遠兜遠轉繞大圈子,斬他們蔥頭。你們台灣人一定更恨小日本吧?



你不能選擇被殖民的命運,就像你不能選擇那些從生活裡點點滴滴滲進來的日本元素。像皮膚上的刺青,喜歡也好厭惡也罷,它成為你的一部分。頹頹老去的母親閒聊時脫口而出的日語單字,在病床上叫喚去世的外公外婆也是用日語……



車子下了快速道路,在密密車陣裡衝鋒陷陣。十字路口前,燈號變換的一瞬間,一個行人匆匆跑過。尋死啊?司機喝斥,撞死活該。然後他推心置腹告訴我們,撞死還好,就幾萬塊錢的事,撞殘了,一輩子賠不完。中國人命不值錢哪!他不知是感嘆,還是慶幸自己有撞死人的本錢,因為他的結論讓我跟大衛面面相覷。他說,中國的人口太多了,我們需要一場戰爭。



「你在上海做什麼?」

「啊,我嗎?」成田太太被人從夢裡喚醒般,「我教生け花,日本插花。」



跟成田太太學插花的,都是陪著先生在上海照料孩子的日本太太。我常在小區見到她們,苗條嬌小的身影,戴一頂小圓帽,臉上化著妝,即使是休閒服,搭配也都稱得上時尚。小區裡的孩子都交給保母或奶奶外婆帶,媽媽上班去,那些帶著幼兒的年輕媽媽,幾乎都是日本人。



成田太太是獨身在上海嗎?我很好奇,卻不好意思詢問。在美國養成尊重隱私的習慣一時還改不了,總覺得這種探詢很無禮,雖然過去半年來,我已被探詢過無數次。最奇怪的探詢來自陌生人。例如出租車司機。他們把我載入這個高檔小區時常要問:房子是買的還是借的?借多少錢一個月,房價一平方米幾鈿?



成田太太略略收拾,跟我道再見。



「要回去了嗎?」我的語聲中透出一絲我不願承認的不捨。除了出租車司機、打掃衛生的鐘點工、超市、郵局和銀行的服務人員以外,我沒有人可以說話。



成田太太似乎看出了什麼,邀我到家裡喝杯茶。



成田太太住在底樓,大門就在電梯旁。屋裡很暗,底樓的採光真的不如高層,我暗忖,而且也不安全。成田太太一換上人字拖鞋就拖著腳走路了,在一塵不染的木板地上沙沙地走來走去,一會兒端來一碟紅豆羊羹、一杯冒熱氣的綠茶。



她在我對面坐下,長長舒了口氣。回到自己家的成田太太沒那麼拘謹了。我張望著室內布置,不出所料,收掇得十分整潔,布置也雅致,有不少大衛口中「無用但好看」的擺飾和圖畫。一般的華人住家,別墅也好,高檔公寓也罷,都還是豪華裝修後的實用空間,鮮少有什麼真正的藝術美感。「你喜歡住底樓?」我讚賞了幾句後問。



「是,為了這個。」她起身拉開通往小院的兩扇玻璃門。小院跟外頭隔著樹牆,經過的人看不清裡頭。小院角落有個蓮花池,幾片圓葉浮在水面,「裡頭住著青蛙。」她用不太通的中文說。其他地方擺了一個個大盆栽,黃色、白色和紫色大菊花正盛開,一旁一大叢茂密的八角金盤比人高,從那濃綠中突然鑽出一隻黑色大狼狗。



我嚇得後退一步。



「庫洛!」成田太太喊,狼狗搖著尾巴過來了,溫馴地讓主人撫摸牠的頭。但即使是此時,牠冷冷的眼睛餘光並沒有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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