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高翊峰──當時光覆蓋了全部的夢

採訪/黃崇凱    

近來六年級小說家創作長篇小說氣勢驚人,宛如大隊接力地一棒接一棒開花奔跑。繼2008年王聰威《濱線女兒》、許榮哲《漂泊的湖》,2009年甘耀明《殺鬼》,2010年伊格言《噬夢人》、童偉格《西北雨》,同是六年級小說家的高翊峰最近則推出長篇力作《幻艙》,正式為近幾年台灣長篇小說豪華打線打出清壘的一擊。



「大人」的小說家



高翊峰慣常稱妻子「大人」。



說起來,高翊峰是我見過最怕大人的幾個男人之一(不動第一名可能是濱線女兒的兒子)。像我這種家裡沒大人的自了漢,很難體會他們的感受。據說他曾搞砸大人的生日禮物,買錯了包包,非常決絕地被大人直接回砸在臉上。可我每回見他家笑聲爽朗的大人,毫不留情面的吐槽拆台,那都比較像是調情而非認真的反駁。也因此,他十年懸命的長篇首部作,絕對誠意地獻給他家大人。儘管他家大人對他小說寫得太難抱怨個沒完,那聽來也很像是溫柔的應許之語。



我想在這裡把小說家與他家大人的故事重述一遍:



彼時剛退伍,因為某種天啟的開關被打開,無業遊民高翊峰寫起了小說,窩在台中的小公寓裡沒命地寫。每天餵自己飼料般的三餐是白吐司配牛奶(他那時連加了葡萄乾的吐司都覺得奢侈),一星期伙食費是兩百元。彼時青春得有如豪華套餐還沒成為他家大人的護士女友,每每打開那個小說巢穴,讓些許陽光照射在寫作的電腦螢幕上,成為他連結鋪滿小說繁複管線的外界之道。而每次離開前,女友總會偷偷塞個一千元在他的衣櫥裡。



彼時小說家快要不年輕了,他當過因為全國花式調酒大賽失誤而錯失出國機會的調酒師、擁有極高編舞稟賦卻不是很能跳的熱舞社團指導老師,少年時期猶是苗栗縣級網球比賽選手……這更像是某個小說角色的設定,而不像在描述書寫小說的人。但他在這十餘年一邊養家活口當著時尚雜誌老編,一邊編織小說,早已成為完全的小說人。



我因為靦顏參加「小說家讀者8P」舉辦的「搶救文壇新秀大作戰」比賽緣故(我在第一輪就被淘汰),高翊峰有回在台北公館附近的地下道叫住我,那時乍乍新婚的他,邀我一同走去師大附近的小酒館,邊走邊漫無邊際地亂聊。我還記得那時候在酒館微暗亮度的座位上,我們聊小說和小說家,聊一位提早自人生畢業的我的小說老師、他的前上司。



我當時沒想到,這樣的情景還會反覆出現多次,陸續加入他美麗的妻子大人和降生於夏天的孩子。有兩年的時間他攜家帶眷移居北京,我們也曾在北京的餐館碰面,可不管第幾次見面,都像回到最初那個夜闇的酒館。截至目前為止,他白天仍在時尚雜誌當老編,晚上則化身為咬著菸斗哈菸寫作的小說家。到底這個大半生涯都在製造大量幻境(編輯時尚雜誌和寫小說都是)的傢伙會交出怎樣一部長篇小說呢?



沒有「夢」的小說



我根本記不得這是第幾次與小說家在咖啡館裡碰面。在這間咖啡館、那間咖啡館,在今天、過去某天或未來哪一天,時光流淌在我們耳邊,我卻同時不斷從他的嘴裡窺見那些尚未成形、即將生成或已經固著的平行宇宙,藏著無限之夢的沙中書。儘管如此端正地談論他自己的小說這可能還是第一次。而這也是第一次,我開始覺得他的小說系譜可能得從偉大的卡夫卡作為起點,或者參照點,才能確實地映照出他寫作生涯首部長篇小說《幻艙》的意圖。他的小說,正以卡夫卡的話起始:「在清醒的狀態下,我們漫步於夢中,不過只是過去時代的亡靈。」



小說全書的主空間皆在地下臨時避難室,光怪陸離的人聚集於此,一連串故事枝節隨之蔓生開展。所以,作為一部將近十九萬字小說的引言,卡夫卡的話語頗值玩味──他提示了一個面向是:有沒有可能我們醒著的現實,只是一場連貫不斷的夢呢?若如此,我們每夜睡著時的夢境就倒反為真實,而我們是一群記不住真實世界的夢人,我們自以為所謂的意識清醒處所就是實存的世界;或者另一個面向:時間被取消了,在無法以時間度量的空間裡,時空也不存在,所以過去、現在及未來的三個時點並無差別,他們全都可以重疊在一塊……這麼解釋顯得過於複雜了。



當我試著闡述我所感受到的小說質地時,小說家就著杯緣啜了一口咖啡說:「你有沒有發現小說裡從頭到尾都沒出現夢?」我頓了一下,他繼續說:「你可以檢查看看,小說裡完全沒有出現『夢』這個字。唯一一個就出現在卡夫卡的話裡。因為我不能改動他的話。」我當下隨即聯想到那位讓自己的一部小說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字母E的法國小說家培瑞克(Georges Perec)。儘管小說家的用意並不與培瑞克那種刻意的小說實驗等同,但毋寧說,他也在與現代小說的可能性搏鬥,去跟那種透過大量意識和夢境混淆現實的小說技藝對決。因而沒有夢,就成了一個重要刺點──現代小說對於夢,是何等的橫征暴斂。



於是小說就曖昧地依違在真實與虛設兩者之際,他要藉著這間幻艙撐出的,很可能不是實存的空間,也不是抽象意義的空間,而是單純臥躺於小說虛構之土的模糊地貌。看看這些詭譎的角色們:總抱著記事本一堆心事的文字工作者達利、彷若從十九世紀貴族之家調派來的老管家、時間逆反的活屍女人、永遠在對壘狀態的兩個魔術師、猥瑣膽怯的高大胖子(就叫高胖)、如蒼蠅般煩膩的混混(沒錯就是叫蒼蠅)……他們在一間地下避難室沒有時間刻度地共同生活。在這樣密閉空間裡,距離被切割得極短,空間被分派得極簡,角色之間的記憶迴路被奇異地轉接一氣,那些能拉出距離感的時空僅只存於虛空想像。現代小說每有以一天隱喻一生,以微小時間切片取樣生活全貌的科學作法;小說家則在幻艙實驗了一場以避難室隱喻世界,以狹窄空間代言所有可能的時空。雖說小說家打造的幻艙,容易被解讀為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對應「地上─地下」結構的產物,那些從艙內輻射而出的故事軸線,似乎就不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所能範限的了。



《幻艙》不是沒有夢的世界,而更像是活在夢裡的世界。小說家把現實寄放於幻艙上下,一如主角達利總惦記著記事本內外的往事與未來事。下水道的怪異球藻包覆結成一層膜,艙內人們的生活又日常得乾涸,每每要借用記憶之術召喚過往,全日白晝的艙房設計,可視為刻意拿來驅趕夢的裝置,務使那夢所由生的暗影無法成形匯聚。在這樣曝光的密閉空間裡,彷彿言說著:只要靠得夠近,所有祕密終將無法隱藏;只要時間夠長,所有的暗語終被破譯。



不排隊的時光



讀者其實容易照著主角達利的名字聯想到那位希望世人膜拜他的超寫實畫天才,繼而將「超寫實」之詞套置於小說,但認真說來,它不太接近「超寫實」,而更像是「超級寫實」。正因為這一切對空間的鋪設細描,讀來更像是指向時間本質的叩問。《幻艙》的背景設定看來極像書寫「近未來」,不遠的時間刻度等在被路過的後方。但一如所有可被歸類為科幻或後人類小說的領域,這些時間箭矢射向的未來,其實反身述說著現在與過去。歸結過去十年的小說履歷,小說家從自身的客語家鄉寫起,繼而離家跳岸潛入城市之海。我不免要猜想,小說家心底似海的城,迴繞著怎樣的時光曲線,覆蓋在目光所及的地物和人體,而刺入的光芒是否能破去表層的象徵而得以直指內核?短篇小說可以借取現實世界,長篇小說則勢必造設起逼真的全見場景,使角色內容物相符完足地存活。



小說家雖無意寫一部難以閱讀的小說,但越往小說內臟筋理的深層行駛時,不免會逐漸篩濾掉一些無法跟著正面對決時間戰鬥的讀者。時間象徵物在小說中俯拾即是,種種漂浮的光陰事物,最終集聚在一只手表的盤面上。在地下避難室這樣失去時間量度的地方,所有的時間全都被「現在」阻絕,過去與未來同時被推擠到兩端,壓得極小極小。於是這變成一個特異狀態──空間極小的極大現在。如此空間與人物安排,也令人不免比附:幻艙之所即為大腦,其間性格狀態互異的角色,實為種種自我記憶變形與時光歪扭下的化身。總之艙體時間再也不是軸線,也不是被精確劃分成時針、分針和秒針,而是一大片待墾殖待認領的無主招領地。因此艙體的時光並不列隊站好,也無法一一點名出列,而是在小說家雜揉的技法,隨時被喚取生成。一如書中華麗描繪日光蜉蝣的短暫生命,在達到生命幻美的頂端旋即毀滅消逝。小說時鐘在他手中方生方死,忽起忽滅。十年凝鍊的小說技藝盡數出籠對抗時間魔獸,卻也全面反映了小說家面對實存時間的無能為力。



這樣的無能為力,化約成小說家最常做的機械式動作:掏出一袋菸草,輕巧撮了幾束,鋪陳在透光薄紙上,捲起,點燃。他的視線映落在遠方,嘴裡呼出了煙圈,當可以以捲菸或小說篇數來計算年歲時,時間老早就蔓延到地平線的位置。我猜,正是切身體會到這樣的無能為力感,才能解散時間的序列,而練就在小說中捕捉其中如星火的片段時刻。在現代小說戮力征伐世間的名字或深入挖掘意識底層,像高翊峰這樣溫柔調控小說時鐘的技藝,就顯得極其珍貴了。



而我始終記得小說家的幾塊切片。某次文藝營隊結訓,身為導師的他對著底下年輕勃發的面孔,卻在祝福學員的過程裡談及提前自人生畢業的某小說家,當場落淚;某次我借住他家,近午起床時,習慣早起的他燒好了咖啡正寫著小說,我在他家陽台遠眺城市的遠景,忽然覺得,能成為像他這樣的小說家是件幸福而值得追求的事吧;還有幾回見他隨手顯露精湛的廚藝,癡傻地看他俐落速切薑絲蔥花、豪邁快炒,游刃有餘地邊聊邊做,還順便教了我怎樣做出鮮嫩的蛋花湯……。



我總想,如此具備人間性而雜食多才的小說家內裡,應該有著豐饒跌宕的心靈地景。但他卻謙恭地說,先前以十年的時間練習,便是為了準備下一個十年好好地說故事。在邁向下一個十年的過程裡,他矢志要以城市三部曲作為挑戰。他像是一邊鋪著公路,一邊推進地書寫小說,因此這部長篇的出版也不過是積累了一小段里程數。或許在他看來,小說時間本來就是顛沛流離的離散在各處,唯有小說家手腳並用地撿拾組合,才能在無序的世界創造出小說內容的有序。



最後,我想再說一個關於卡夫卡的故事。據說童年卡夫卡曾揣著錢,要施捨給路邊的乞丐。但又怕一次給得太多,對乞丐是種過於粗暴的數目,於是他開始繞著街道兜圈子,每走一圈就施捨一點,如此反覆了十次。直到小卡夫卡身體和道德一起崩潰地哭泣走回家。



我猜高翊峰一定知道這個故事。因為當他以小說家的身分直面真實世界的內在粗暴,他的內心就如卡夫卡那樣柔軟而充滿暖意。所以,雖然書腰廣告語寫著「這本小說寫出了我們生命裡最安靜恐怖的海嘯」,但高翊峰同時也是個能溫柔抵銷所有恐怖海嘯的小說家。



◎受訪作家簡介



高翊峰



曾編輯《FHM》、擔任《COSMOPOLITAN》副總編輯,2008前往北京擔任《MAXIM》雜誌中國版的編輯總監。編劇曾獲金鐘獎最佳迷你影集編劇獎。文學創作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出版有《家,這個牢籠》、《肉身蛾》、《傷疤引子》、《奔馳在美麗的光裡》、《一公克的憂傷》、《幻艙》。目前為時尚雜誌副總編輯。



◎本文作者簡介



黃崇凱



台大歷史所畢業。著有《靴子腿》。始終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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