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草白/木器 (下)

文/草白    

爺爺說:「給我一段木頭。」他好像在對著空氣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去柴房裡抱出那根樟木,木頭的一端已經腐爛了,另一端卻還新鮮,一些樹的汁液在汩汩地冒出。爺爺髮上綴著蛛網,白乎乎的,有些可笑。



他一刻也離不開太陽,太陽走到哪裡,他就追到哪裡。他抱著那根樟木,滿院子地追趕太陽。那樟木很沉,被去了皮,裸露著,在陽光中,像一截亮閃閃的骨頭。誰也不知道,他要拿那根木頭派什麼用場,一開始他只是抱著它,他怕冷似的抱著它,似乎那是他的另一個身體。



當陽光長足而安靜地灑落在院子裡時,爺爺就拿出鋸子在那根木頭上裝模作樣地拉來拉去,那些生鏽的鋸齒如大提琴靈活而倨傲的弦。一開始,它們只停留在木頭表面,它們擦破了木頭的一點點皮,發出悲愴的嗚嗚聲,再也捨不得深入下去……這是爺爺的意願,還是鋸子的?鋸子顯然想要鋸斷那根木頭,而爺爺卻顯得模稜兩可,他的動作有些遲疑,鋸著鋸著,就停下了,丟開它,坐下來發呆。過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抖擻著精神上來了,繼續剛才的拉鋸戰。



成了段狀的木頭還是橫陳在院子裡,他要拿它們來做什麼?是像往常那樣扔進爐火裡燒成灰燼,還是製出一兩樣家具來?我記得爺爺曾給我做過一個書架,那書架可真醜,四根木段,兩橫兩豎,硬生生組合在一起,連樹皮也未褪乾淨,摸上去還扎手。連做最簡單的凳子,那凳腳還立不牢,一不留神坐了上去,肯定要仰面跌跤。



有一天,院子裡沉寂了很久的拉鋸聲又響起來了。爺爺找來了更多的木頭,它們是杉木、柳木和松木,那些木頭真好呀,粗壯,結實,充滿了暴力過後的寧靜。爺爺打量著它們,好似打量著一生未竟的事業。



爺爺找來了更多的工具,什麼鑿子呀、鉋子呀、墨斗呀、木銼呀,滿滿放了一地。他不滿足於這些,還在屋子裡尋尋覓覓。爺爺終於開工了。誰也猜不透他要做一樣什麼東西出來。他一會兒做出裁縫給人做衣服的架式,讓那些木段規規矩矩地躺在地上,等候他的靈光一閃。他磨磨蹭蹭地擺弄它們,最先拼出的竟是一個北斗七星的形狀。馬上他又把北斗星變成一張回形的床。他東看看西瞧瞧,忽然又不滿了,把床給「拆」了,讓那些木頭重新變得孤單。



爺爺開始使用鉋子。他略略俯下身,圍著木料推趕著什麼,他的樣子有些嚴肅,又滑稽的很。他似乎在對木料施法,他的鉋子念念有詞,很快它們就變得光滑,紋理乾淨,宛如新生。爺爺顯然不知道他要拿這些木料幹什麼。鉋子所經之處,刨花像波浪一樣翻捲著,墜落在地,宛如木頭美妙的魂靈。



奶奶也在偷偷地觀察爺爺的舉動。有一天,她在看過爺爺的工作後,驚喜地對我說:「你看著吧,他馬上就要幫我變出一張木頭桌子來。」我撇撇嘴,什麼也沒說,心想,誰知道呢。在這件事情上,奶奶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她甚至覺得奇蹟馬上就要發生了,既然已經等了一輩子,她不在乎再多等一會兒。



有一次,吃早飯時,奶奶實在忍不住了,用筷子敲著瓷碗,念念叨叨:「老頭子,這張桌子就像你一樣,快要散架啦。」爺爺站起身,對奶奶的話置若罔聞。



他像往常那樣返回工作現場,一看到那些橫七豎八的木料,馬上恭恭敬敬地蹲下來,用乾枯的手指撫弄著它們。那些木頭在得到這個乾瘦、微涼手掌的撫慰後,漸漸安靜下來。爺爺激動得一陣乾咳。



全家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何把一根根木頭,變成它最終的樣子。我以為爺爺會做一扇窗,這個想法沒有任何依據,簡直可笑。要一扇多餘的窗戶來幹什麼?可我就是以期待一扇窗的心情來關注爺爺的工作進展。如果多了一扇窗,我們家的很多事情就會大變樣。或許,爸爸就不會老是出去賭博,我媽就不會和他吵架,我奶奶也不會半夜三更起來罵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爺爺在木料前敲敲打打,每天都會出現新情況,每當我以為他最終完工的是一扇窗戶時,他隨之添加的細節,就會打破我的妄想。



奶奶也在留意爺爺工作的進程,她經常躲在門後偷看。她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爺爺的工作檯。那些木頭已經變得無比光滑了,似乎經過了無數眼神的撫摸。爺爺用所有的力量使這些陳年的木頭散發出聖潔的氣息。它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正在等待著爺爺或者說是命運最後的裁定,是讓它們成為桌子的一條腿還是窗戶的框架,或是某樣神聖物質的組成部分。



隨著最後時刻的來臨,爺爺越發鎮定自若,他花在木料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白天的時候,他一刻也不離開它們,似乎他不能確定在離開的時候,它們會發生什麼改變,他對它們的存在越來越不放心。



那一天終於來到了,當爺爺把最後一個榫頭釘進木料內部時,我們看見一個長方體,底部有凹槽,兩頭削尖的物體赫然立在院子的泥地上,它看上去分明像一艘船,它就是一艘船,它是多麼笨拙,多麼害羞地立在那沒有水的地方。它對自己的處境充滿了無奈又抱歉之情。



不僅奶奶,連我也驚呆了,都忘了自己的私欲,對那艘船發出了由衷的讚嘆。似乎這才是我們真正盼望的東西。我還從沒有目睹過一艘船的誕生。整個過程是如此激動人心。現在,爺爺正在給船身塗抹桐油,他手中的刷子不厭其煩地進入船體的每一處縫隙,每刷一次,那艘船就亮一下,最後它擁有了黃金般耀眼的金黃色,通體散發出大地成熟的氣息。它簡直要飛起來。那些木料在桐油的幫助下,再次擺脫了時光在它身上的掩覆,與生俱來的黯淡已經像光陰一樣隱匿了。



爺爺充滿了驚奇,似乎他也不能確定自己要做的原來是一艘船,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一艘船,一艘古老的可以在水上行走的小木船。



等著桐油曬乾的日子,爺爺無事可做,這艘塗滿桐油的船把他拒斥在外。他再也無法對它施加影響。我和奶奶對著那艘船指指點點。奶奶說,用它來放稻穀不錯。過一會兒,她又說,或許還可以用來醃製鹹菜。我則想躲在裡面睡覺,有太陽的日子,又沒有風,肯定很舒服。我們都不知道爺爺要拿這艘船派什麼用場,在我們村莊,早就沒有人坐船出門了。



桐油一天天乾盡,那院子中央立著的物什,逐日接近水中運載物的體態。我能想像它被水的浮力所舉時,那一往無前、晃晃悠悠的樣子,可是這世上哪條河才是它的歸宿?



這一天終於來了。爺爺愉快地對我說:「來,我們一起把它放到河裡去吧。」奶奶在一邊吃驚地看著我們,都忘了說話。



我們祖孫倆抬著木船,去尋找河流。我知道村子前面有一條小河,不久前我還去過那裡,現在,我們要尋找的就是這樣一條河。



可眼前的景象讓我們大吃一驚。河水馬上就要乾了,只有東一個西一個的小水坑,像世界毀滅前最後的徵象,幾條小魚在水坑裡跳啊跳,一不小心就會跳進旁邊的淤泥裡,掙扎著死去或重新跳回水坑。



我哭著對爺爺說:「那些水呢,它們怎麼不見了?」爺爺顯然沒有聽見我的話,他還沒來得及對此作出反應。他托著船的手懸置在半空,他的嘴巴微張著,那陽光照在他的嘴角,金燦燦的。我們把船放在河岸邊,爺爺沉思了片刻,忽然對我揮了揮手,揮完手後,他立刻蹲下身,抬起那船頭,簡直是拖著它走進了那條荒涼的河床裡。就這樣,我們一前一後踏進河床,我的腳陷進淤泥裡,然後又拔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爺爺身後。我像被一樣神祕的事物操縱著停不下來。我們抬著那艘船,力氣耗盡也沒有找到一條滿滿當當的河。我們在離村莊很遠的河流上游的沙灘上坐了下來。那條乾乾的船就停靠在我們的身邊。當我再次打量它時,忽然覺得它已陳舊不堪,似乎經過了若干年的水中行走,並且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厭倦。



我們全家很快就把那艘船忘記了。它成了容納雜物和灰塵的器皿。爺爺越來越老,在茅廁上一蹲就是半天,我們以為他掉了進去,過去一看,他正坐在那裡打盹呢。我們以為爺爺再也不會製作什麼木器了,哪怕一條站不穩的凳子,他都做不出來了。那艘閒置的木船或許是他留給我們最後的禮物,而這樣的禮物除了占地方,一點用處也沒有。



有一次,我們全家去鄰鎮親戚家喝喜酒,要過一夜,奶奶給爺爺留了飯菜,叫他熱著吃。可當我們回來的時候,爺爺還躺在床上,屋子裡還是出門時的場景。爺爺居然什麼也沒吃。他好不容易才睜開了眼睛,眼角處的眼屎妨礙他進一步打量這個世界,他背對著我們,嘀咕了一句,現在幾點啦?這聲音不像是他的,好像有另外的活物住進他身體裡,在替他發聲。



誰也想不到,爺爺竟然重操舊業了。他拖著虛無而搖晃的身體,把那個廢棄的木船搬到黑咕隆咚的房間裡,他坐在木船裡東看看西瞧瞧,他的眼神有些慌張,遲遲不能決定該幹點什麼。家裡人早已習慣爺爺神神叨叨的舉止,誰也不去理他,也沒人和他說話,只要他上廁所的時間不要太長,每天按時吃飯,我們都心滿意足了。可是那天清晨,當我看見爺爺把整個身體都貼在船艙底部時,我的眼角忽然有點潮潤。我假裝沒看見,就推門出去了。



這回誰也不知道爺爺要把它改編成什麼,這種兩頭翹起,底下空空,腹部凹陷,有儲物欲望的木器,除了適合在水上行走,我真想像不出它還能在地面上前進。我認為這不過是爺爺的另一樣惡作劇罷了。難道他要造一架飛機出來?一艘會飛的船?



我們全家觀戲似的期待一艘飛船的誕生,與此同時,我們發現爺爺在製造木器方面有無窮的聰明才智。如果真的成形了,他總不能讓我帶著飛船試飛吧,這可太好玩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爺爺更加投入,手藝也大有長進,不知是不是因為經驗積累的結果,總之,他對擺弄鉋子啊、墨斗啊、木銼啊之類逐漸有了自己的心得。他一樣一樣有條不紊地添加新木料,把它們削弄成他想要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反悔的意思。他越來越進入狀態,在黑咕隆咚的房間裡啟燈,暈黃的燈光照在木器上,陰影處似乎活動著無數隻手,它們一起來幫助他完成這件浩大的工程。陳年木料的清香充盈著房間,它們一定是從爺爺年邁的身體裡瀰散出來。



那一天終於來了。當我們把那件木器從房間抬到院子裡的時候,我久不習慣光亮的眼睛忽然一陣眩暈。我看到爺爺高高興興地圍繞在木器周圍,東摸摸,西瞅瞅,還拍得那樣東西叮咚響。他孩子似的手腳舞動起來。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不是飛船呀,因為沒有翅膀。正當我疑惑萬分之時,爺爺忽然跨出右腿,一腳踏進那件木器的腹部,旋即左腿跟上,穩穩當當地躺了進去,不大也不小。天哪,我嚇了一跳,這不是棺材麼?這件木器的確就是棺材,它雖然看上去怪了些,可是作為一件棺材,它已經夠標準的了。



從此之後,爺爺再也沒有從那件木器裡爬出來。誰也不知道,他要在那裡躺上多久,才能活著出來見我們。或許,再也沒有這樣一天了。因為誰也說不準,等他出來的那一天,我們還在不在這個人世。



(本文為「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得獎感言



感謝聯合文學把如此重要的獎項頒給一個默默的新手。對於小說寫作,我只是新手,或許都還沒有準備好。現在,我更願意這樣想,任何獎項的意義可能真的是可以延伸開去的,她是鞭策,更是溫暖。她讓我們知道,在漫漫的人生之路上,在荊棘和荒漠的深處,還藏有火焰和花朵。



在人生的某個時期,我們以為河水永遠不會枯竭,死亡永遠不會來臨,當這一切終將到來之時,我們該如何抉擇?〈木器〉中的「爺爺」從擔憂、恐懼「死亡」,到自覺地選擇歸屬,從容地赴死,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尊嚴。儘管在現實生活中,眾生營營苟苟地活著,再苟苟營營地死去,毫無信念,毫無意義。文學的意義恰存在於這縫隙裡,在這殘忍的詩意中。作為人性深處一名執拗的挖掘工,我們最終所要寫下的東西,不是故事裡的歡娛或悲愁,而是靈魂深處的顫慄。那裡有鮮血、真相,無盡的美與荒誕。



回顧短暫的文學創作之路,我越來越覺得虛構的重要性。我將把生活中那些美妙的、不可思議的,真正重要的東西,都寫入小說中,虛構將參與我的人生,最終也將改變我的人生。



謝謝大家。



◎作者簡介



草白



本名麻華娟,1981年8月生於浙東沿海一個僻靜的村落裡,依山,有河,在田野裡奔跑長大。16歲去城裡中等衛生學校讀醫,同時自學漢語言文學,獲得文憑。畢業後,到社會上找事做,嘗試過話務員、不成功的推銷員及鄉鎮代課教師等職務。直到2009年開始有意識寫作後,內心才漸漸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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