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蔣勳──少年的蔣勳與少年台灣 (下)

採訪/謝旺霖    

剛才提到「大龍峒」,我觀察到您在書裡,時常有一種對庶民文化的關注與欣賞,這跟您成長背景有關嗎?



對,我想有關。當時大龍峒除了少數當地的仕紳家庭,以及移民,我們大概是唯一的外省家庭。我後來升學,小學同學幾乎在畢業後就失學了,開始從各行各業出來,在菜市場賣菜、殺豬、運煤球,變成底層的勞動者,非常的成熟。那時經常走過攤販,他們忽然會割下一塊豬肉,或抓起一顆菜頭拋給我。你還在傻里瓜氣讀高中,少年維特煩惱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賺錢養家,辦桌結婚了。那個差距讓我自己覺得好窩囊。



對那些生命的著迷,似乎是我不可擺脫的宿命。可是那些東西在都市一直擴大後,就漸漸減少了。我好像一直都住在都市邊緣,像住大龍峒,當時是台北邊緣,現在住八里,又是台北邊緣。我覺得在都市邊緣,是你去凝視都市很好的角度,所以你不會一下子變成被物質所囿養的寵物,就是覺得還有一種流浪的東西在身上,讓自己自在一點。如果這是作家非分之想的話,我希望島嶼這樣的生命力可以久一點,否則許多的創造力會因此而流失掉。



我注意到本書收的文章,可分兩個時段:1999年11月開始到2000年12月,以及2007年1月到2008年12月。這之間相隔了六年,當初的想法,跟六年後再繼續寫,有何不同的轉變嗎?



你不提我大概沒有特別的反想。我想那會不會是我時常在這片島嶼浪蕩、遊走,本來感受到的快樂、喜悅,與很澎湃熱情的那種愛,大概有六年是非常的沮喪。



大約在1999年,有一種興奮,因為很具體感受到這個島嶼將要改變。它可以改變,可以將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天經地義的那種東西拿掉,讓它再有一次可能性出來。我覺得那是我自己的夢想。



到了2006年,重新拿起筆來寫《少年台灣》,是因為知道自己有過不實際的夢想,而我不該把它加在當年遊走在島嶼的快樂上,我回來以島嶼的方式去看它,那種信仰才是比較具體的。就像我在聯合文學出版的另一本作品《島嶼獨白》(1997),不稱它為「台灣」,而稱它為「島嶼」。我覺得自己可以從過去是威權的黨,或有可能也變質的新的黨,從那中間的關連跳脫出來,回到個人身上,所以我又開始揹著背包,到處去走,覺得自己可以更快樂。



這本書混融了像小說、散文,和詩的筆法。就形式上來看,非常特別。譬如,您會使用括弧,但括弧有時跟主文有關,有時卻自成一格,甚至有一種斷裂的效果。您就這方面是否特意設想過?



我不太喜歡文體分類,就是歸類成小說、散文,或詩,也不太喜歡書寫者太早被定義為詩人或散文家、小說家。因為我覺得這會使形式上產生一種綑綁。我很喜歡像卡繆、卡夫卡、沈從文。他們寫的很多的札記,其實很難歸類,甚至我覺得好像是散文,可是裡面的人物時常比他們的小說還強,或者說它的詩意性,比詩還要高。我希望抓到這個。



我喜歡不定性文體。因為不定性在書寫時,給自己更高的自由或散漫性。我還不能夠定義到底是自由,還是散漫。像括弧,我忽然不想寫前面,就用括弧把自己跳出來。跳出來時,也許是另外一個人在看這件事,也許是我自己的分裂,或者說是這裡面的某一種斷裂。用這個斷裂,可以造成更像札記的部分,如果是札記,它的角度就可以跳,所以我當時不太在意這是不是一個完整的文體,就大膽地玩了這個部分。



這次重讀,我覺得未來如果要繼續寫《少年台灣》,可能會更用這種形式。



這本書裡面,有沒有您比較喜歡的篇章?



其實不是篇章,我覺得是人物。我後來再讀,突然覺得好懷念這些人物啊。



比如裡面的〈少年豐山〉,大概是我寫的唯一一個,今天電子業裡的上班族。開著Mini Cooper,穿著Armani襯衫,拿Prada手機,身上有古龍水香味,那樣雅痞的人物。他那天載了一個搭便車的,只為了「豐山」這地名就想去流浪的少年背包族。而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沒有那個能力了。寫的時候,很憂傷,我覺得好怕自己變成那個樣子。



我忽然發現寫他,大概是寫一個我害怕的遺憾吧。



所以這裡面其實也包含一種自我的提示,或說反省,甚至是期待?



我相信這個島嶼是個年輕、富足的島嶼。而且我一直在想:我們在富有裡面到底流失什麼?這個島嶼流失了什麼?有沒有可能就是在今天,忽然心血來潮,特別強調心血來潮,就是不要有什麼計畫,揹起一個背包就走了,不要擔心今天晚上睡哪,也不要擔心下一頓飯在哪裡吃。



如果我們處在一個富足的狀態裡,你在擔憂什麼呢?這些擔憂是不是現在的都會裡誇大出來的,一種對於生命的褻瀆。



而我希望這時的《少年台灣》,可以讓大家重新去行走這個島嶼,就是揹著一個背包就走了,去探索一個新地方,去看看那些完全不同於你生活的人,或者回到記憶裡曾經住過的小小的故鄉、社區。說不定你認識的人還在,與他們交談幾句,我覺得那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可能會是有趣的平衡。



您覺得身為一個創作者,該如何拓展他/她的創作之路?



身為一個創作者,如果不能獨自走出去,如果他經驗一個土地裡面的人的生活愈來愈少,這樣的經驗少掉以後,一定是創作的萎縮。因為創作一定是來自這種東西。我不覺得創作必然是從閱讀來的,它應該是從生活出來的。



我一直喜歡的作家,如沈從文、高爾基,都是從生活出來。高爾基的《童年》、《我的母親》、《我的大學》都是他在俄羅斯浪蕩時的紀錄。沈從文寫《從文自傳》、《長河》和吊角樓裡的妓女那種生活,全是在家鄉和當兵時浪蕩的記憶。我覺得這些都是最好的文學。



好的文學,並不是讓人停留在這個文學本身,而是讀完以後把它丟開,去看那一塊土地和那裡面人民的生活。我不知道這樣的文學態度,是不是對的,可是我覺得有一天這些書寫被丟開,然後他們藉著這些書寫去了莿桐,去了金門的水頭,馬祖的芹壁,蘭嶼的野銀,也許是最美好的一件事。



「最美好的一件事。」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他顯然還在等我發問。我翻動眼前的紙頁,看著自己原先列的許多問題,卻覺得無須再問了。



他馬上像個孩子般蹦起來,說:「走!帶你們去看『萬善同歸』。」我觀察到他講述一個多小時,就算到了現在,卻還不想起自己應該要喝一點水。



小小矮矮的墓塚,碑石上刻著「萬善同歸」,香爐裡供著線香,也插著香菸,顯然一直有人祀奉,一旁還有棵老榕樹撐展繁茂的枝葉在照護著,這些曾經無主的孤魂。類似這樣的地方,據說在八里還有好多處,有的已蓋了祠堂,塑了金身,有的只是,一塊紅磚,一張紅紙,寫上了幾個字。



就在「萬善同歸」的面前,我好像多懂得一點點什麼是「少年台灣」的意義了。



他接著又領我們坐渡船,免得我們這群可能只會搭計程車的土包,錯失淡水河上的風景。當渡船漸漸遠離岸邊,坐在最後一排的他,咧嘴靜笑地側過身去,回視著八里。不知他究竟看的是河水,抑或觀音山,又或者是風呢?我突然想起他寫的〈少年八里〉:



這一岸的過客常常是辦完喪事,踩著山腳下新墳地的黃泥,一臉疲倦沮喪,端著供品或神主牌,站在船頭上口中唸著經文或咒語。



那一岸的過客多來吃孔雀蛤。看烈火中蛤貝一個一個張開,嗅聞到蛤肉和九層塔的菜葉及大蒜一起爆開辛辣刺激的味道。



寫的是過去,卻彷彿也能應合現在。我看著,他和他看八里的方向,想著想著自顧地傻笑了起來。不定向的風,胡亂分撥著他一頭鬈曲的髮,儘管髮色已經灰白了,那少年的氣象其實未曾稍改。



◎受訪作家簡介



蔣勳



祖籍福建長樂,1947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台後,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台灣大學、淡江大學,任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現任《聯合文學》社長。著有生活論述《孤獨六講》、《生活十講》等;藝術論述《美的沉思》、《徐悲鴻》、《齊白石》、《破解米開朗基羅》、《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等;散文《島嶼獨白》、《歡喜讚歎》、《大度.山》等;詩作《少年中國》、《母親》、《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來日方長》等;小說《欲愛書》、《新編傳說》、《情不自禁》、《因為孤獨的緣故》、《祕密假期》等。



◎本文作者簡介



謝旺霖



1980年生於桃園中壢,東吳大學政治、法律雙學士畢業,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目前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興趣廣泛,喜歡閱讀,電影,音樂,寫詩及散文。2004年得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贊助,因為流浪,才開始邁出文字創作的生涯。曾獲文建會「尋找心中的聖山」散文首獎、桃園文藝創作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及出版補助。著有《轉山:邊境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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