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楊佳嫻──愛,及其飢渴,與倒影 (上)

採訪/湯舒雯    

飄著微雨的寒涼冬夜,楊佳嫻領著我們穿梭巷弄,進入某間宛若民宅的私房蛋糕店。距離前本散文集《雲和》匆匆六年過去,她依然住在雲和街,卻準備拿出召喚記憶的新作隨筆《瑪德蓮》。《雲和》寫心結的場所、借來的時空,而這些都在可被計算的生涯裡,都會老也都會被遺忘;《瑪德蓮》則反過身來留住感官的印記,在每片細碎的時光裡完成追想或追悔,永無饜足地述說環墟般的層層疊影……



Q.《瑪德蓮》中提及:「形式即是一切。」《瑪德蓮》以紙本形式問世,其中很大一部分內容的創作與初始發表場域,卻在新興社交網站「臉書」(facebook)。那是前一本散文集《雲和》時尚未誕生的新世界,如今是家喻戶曉的交響曲。從BBS、新聞台、部落格等一路走來,無論網路媒介如何自我更新,你似乎都亦步亦趨地捧場了、未曾缺席。而今「臉書」是包括你在內的許多作家文學活動/互動的主要場域之一;你怎麼看待這個全新的「文壇」?



A.「臉書」有其特殊性。相較於BBS或是部落格,它以更為短小的容量、更為即時的介面,讓「參與」這件事情變得容易。比起過往讀者多半是隱形、隱約的,臉書的按「讚」功能,讓「表態」變得沒有壓力。它營造出歡笑與熱鬧、親愛而友善的氣氛;對一位作家而言,臉書的確設有許多機制可能因此影響、或創造出新的創作邏輯。比如臉書強烈的「生活性」,緊密了文字與生活的關係。被鼓勵隨時隨地對任何事物發表意見,容易暴露一個人思想的底線,也容易讓人看出對方文學意見的深淺;於是作家紛紛「出櫃」:你會發現一些朋友原來如此激進,一些則保守到讓人驚恐。



另一方面,臉書也促進了世代間的往來互動,活化了某種倫理關係;使大家能夠自然而然地成為「朋友」。當然是僅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我在臉書上相遇了許多令人敬、卻不遠的長輩,如愛亞、楊索、廖玉蕙、汪其楣等,她們往往不吝惜一「讚」,樂於發表與回應意見。臉書和所有網路介面一樣,提供了一個人人平等的平台;在這裡,長輩也需要向晚輩學習。我自己就從許多下一代創作者或學生身上,得到過寶貴的建議和靈感。基本上,對於網路上的任何新異,我總是抱持著較為樂觀進取的態度。而臉書,我甚至認為它是詩人的樂園。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臉書適合發表詩或閱讀詩,而是,它適合詩人去寫作,以詩人之眼重新謄寫世界。



Q.的確,讀完《瑪德蓮》時,我感覺自己有必要重讀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比如卡爾維諾曾經表示:「如果要我為新的太平盛世選擇一種吉祥意象,我會選出以下這一個:詩人哲學家乍然敏捷一躍,將自己揚舉於世界重力之上,顯示出自己雖有重量,但卻擁有掌握輕盈的奧祕……」詩人在此被標舉出來,成為一個握有訣竅的吉祥物。那和你所說的「詩人的樂園」似乎有著隱隱的牽繫。你覺得網路世代、臉書時代,具有怎樣的詩意?



A.網路時代需要更為經濟有效的文體。詩所具有的「抒情」、「濃縮」等特質,的確更為適應這個時代。以臉書為例,它的介面鼓勵短文;一句話也可以成文,只要夠雋永。人們開始練習如何精簡有效地處理想說的事情,在短小的篇幅中「鋪哏」,意欲穿透輕薄的字數,在寥寥數行的電光石火間,確實點中讀者的穴位。我們能夠觀察到,小說家與詩人使用臉書的習慣與邏輯,可能是很不一樣的;我們可能正密切跟讀駱以軍的「臉之書」,或陳雪的「早安人日記」,同時被鯨向海連發的三言兩語戳中笑點。小說家鋪哏鋪得比較久,詩人則展現濃縮準確的一陽指。同樣需要功力,都顯示實力;但是就普通讀者而言,臉書顯然更易使人傾向於詩的形式:與其談論沉重,不如表現輕快,或者說,臉書讓我們學習如何用輕盈的形式表現沉重。



Q.你的說法讓我想到,《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一講正是談「輕」。卡爾維諾透過薄伽丘《十日談》中的佛羅倫斯詩人古意朵.卡法澄第(Guido Cavalcanti),闡釋其所謂「輕」:「對我來說,『輕』伴隨著精確、確定,而不是模糊、隨興。」他高度評價卡法澄第這位輕盈詩人:「他詩作中的角色,與其說是人類,還不如說是嘆息、光線、視覺意象,而最特別之處,是它稱之為『神靈』的那些非物質脈動和訊息。一個毫不『輕盈』的主題,例如像愛的折磨,會消散於難以捉摸的實體之中,游移於感官的靈性與理智的靈性之間,擺盪於心境與心思、視覺與聽覺之間。」如何以精確的嘆息、光線、視覺意象去書寫毫不輕盈的主題……我想沒有比你更能寫的人了。《瑪德蓮》中的華美有時接近神與靈的玩物,金風與玉露的萬花筒。然而愛的飢渴,始終在感官與理智的靈性、心境與心思、視與聽之間遊魂,無法超生。我感覺那是一種難以饜足的饕餮慾望,裡面存在無底洞一樣吞噬與被吞噬的權力關係。閱讀中,我好幾次被你字裡行間大塊堆砌的鮮明色彩勾動了食慾。偏偏「瑪德蓮」作為一種甜點,它解的不是餓,是饞,無法使人飽足。就這一點而言,無論從形式、內容、或精神來看,《瑪德蓮》這個書名都實在巧妙。讓我們來談談《瑪德蓮》中的愛與飢渴吧?



A.我們都知道「瑪德蓮」糕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追憶的憑恃物;是誘捕舊日時光、穿梭兩河記憶的時空之鑰。正如宇文所安所言:一切的文學作品都是「追憶」。人所追憶,無非所愛遠逝,寶變為石,同時也顯現出生命的漏缺,不被滿足的那個部分──《瑪德蓮》中曾提及三島由紀夫《愛的飢渴》,即是出自這份自覺。而你提到的「饕餮」,也是貼切的說法。愛與不愛的傷害無所不在,對我來說是一個永恆的命題,然而寫作者內面的風景必然極其複雜,優雅與蠻暴其實一體。即使可能時時刻刻都在消化傷害,書寫對我而言,展現愛如何對人施加暴力的路徑,絕非「療癒」式的存在。



而就視覺意象、尤其色彩上,我的確特別經營。我的文字一向訴求強烈畫面感,我寫詩之前腦中總是湧現圖畫。這方面也可能和我對於現代繪畫特別喜愛有關。《瑪德蓮》書中就有幾次談到繪畫。



Q.既然談到了技巧與意象,《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一講談「輕」時,還提到了一個與你極其巧合的例子。那是砍下了蛇髮女妖魅杜莎(Medusa)腦袋的飛行英雄柏修斯(Perseus):「柏修斯從不直接注視蛇髮女妖的臉,而只去看她映現在青銅盾牌上的形象。」為砍下魅杜莎的頭,必須設法避免被變成石頭;柏修斯憑藉的是最輕盈的東西:「他靠風,他靠雲,只盯住憑間接視覺呈現的東西,也就是鏡面所捕捉的映像。」卡爾維諾表示,他忍不住要把這個神話視為一個寓言:「它喻示詩人與世界之間的關係,一個寫作時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啟示。」在《海風野火花》,與《雲和》中,我們已經看見楊佳嫻如何像是柏修斯那樣地呼風喚雲過了;然而就卡爾維諾的說法,柏修斯真正的力量在於「拒絕直接觀視」:「他並不是拒絕去觀看他自己命定生活其中的『現實』;他隨身攜帶這個『現實』,接受它。把它當作自己的獨特負荷。」我認為這的確是你的法寶。在《瑪德蓮》中幾個尤其精采的段落:比如〈餘威〉、〈失信〉,比如〈莎茀〉,你出入尖新意象,簡直騰雲駕霧。過往如果我們習用「古典」或「新古典」來討論你,或者是太把你看「重」了。你能不能談談《瑪德蓮》的進步?



A.這本書的創作時間橫跨2008至2011,我的確看見了自己的進步;那是「拚經濟」的成果:文字更簡練、意象更精確。而在意象上,我仍感覺自己處在想像力用之不竭、好「哏」取之不盡的美好年代;透過臉書,還在持續促發與強化這方面的能力。我知道紙本閱讀與網路閱讀的本質不同,不夠雋永的網路文字印成紙本,只會顯得單薄虛弱,我卻不擔心這一本作品。我的網路寫作,有針對時事實況而發的,而更多是漫遊者式的穿梭時空岩層與都市肌理,在想像和書寫中展現違抗死亡的特技。



尼采的看法:原創並非聞他人前所未聞,而是在舊有的、眾人早就熟悉卻視而不見之處,「視舊如新」。真正優秀的作家絕不能只依賴特殊體驗,而應該「別具隻眼」。西方現代主義對新事物的渴求並不意味一場推翻性的革命,而是對新「發現」的追求;張愛玲〈寫什麼〉結尾更振聾發聵:「像戀愛結婚,生老病死,這一類頗為普遍的現象,都可以從無數各各不同的觀點來寫,一輩子也寫不完。如果有一天說這樣的題材已經沒的可寫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沒的可寫了。即使找到了嶄新的題材,照樣的也能夠寫出濫調來。」這是我的文學意見,也是自我期許。



我也想起木心在〈此岸的克利斯朵夫〉中談席德進,談到藝術成就有「偶然」與「必然」兩境。席德進主張必然,追求「箭無虛發」的高明;木心主張偶然,推崇魯賓斯坦的鋼琴演奏「一半音符掉在地上」的高明。我一直認為,要能做到箭無虛發的必然,才能知道偶然和破綻的可貴;如今我能感覺自己「必然」的部分做得比以前好,可是還不敢說是「箭無虛發」;並且在少數的篇章中,捕捉到了「偶然」的、神機妙合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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