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鴻鴻/如何讓透明鳥重新歌唱

文/鴻鴻    

台灣能書寫長詩的詩人,屈指可數。寫長詩或源於旺盛的傾訴慾望(如弦的社會批判、陳克華的繾綣抒情、洛夫的生命省思),或源於敘事的需求(如江自得的台灣史詩),或因為詩人提出了必須反覆辯證的知性命題。羅智成雖獨擅後者,其實所有面向他都曾孜孜經營。他的《泥炭紀》追摹尼采的哲思論辯、紀德的詠嘆密語,散發理性的詩意。他寫過歷史感濃重的敘事詩(如〈問聃〉),戲劇性的說書(如〈說書人柳敬亭〉)及獨白體(如〈齊天大聖〉),或是以抒情包裝言志的《夢中情人》。更別提那些綿延的組詩《寶寶之書》、《黑色鑲金》、《地球之島》,以及作為當代寓言的「夢中」系列,也都不妨以長詩視之。無論以產量、以題材的豐富程度而言,羅智成的確是台灣詩壇最善於營構長詩體裁的詩人。即令後輩詩人對羅智成的抒情風格追隨者眾,卻還沒有人能企及他於長詩視野與格局的掌握。



長詩自成宇宙,往往承載了詩人的世界觀。身為「鬼雨書院」教皇,羅智成雖獨擅後者,其實所有面向他都曾孜孜經營。他的《泥炭紀》追摹尼采的哲思論辯、紀德的詠嘆密語,散發理性的詩意。他寫過歷史感濃重的敘事詩(如〈問聃〉),戲劇性的說書(如〈說書人柳敬亭〉)及獨白體(如〈齊天大聖〉),或是以抒情包裝言志的《夢中情人》。更別提那些綿延的組詩《寶寶之書》、《黑色鑲金》、《地球之島》,以及作為當代寓言的「夢中」系列,也都不妨以長詩視之。無論以產量、以題材的豐富程度而言,羅智成的確是台灣詩壇最善於營構長詩體裁的詩人。即令後輩詩人對羅智成的抒情風格追隨者眾,卻還沒有人能企及他於長詩視野與格局的掌握。



長詩自成宇宙,往往承載了詩人的世界觀。身為「鬼雨書院」教皇,羅智成也十分自覺地打造自己的價值體系。關鍵可見於《泥炭紀》的開篇之語(在新作《透明鳥》中也再度出現):



歷史的暗流之一

是細緻的靈魂和粗糙靈魂之間的

傾軋



對詩人而言,重要的是「細緻」與「準確」,拒絕被豢養於成規裡。也就是說,立場與理論旗幟都不足依憑,質感才是重點,「創意、美感經驗的呈現與收藏」(〈智教斷簡〉),才是詩人的使命。這也顯現在,詩人對於凡俗大眾的不耐,而甘願成為少數沒錯,羅智成曾經創立的出版工作室,便命名為「少數」。即使對這少數的讀者群,詩人也並不信賴:「在稀有的閱讀者中/大部分仍不是我們所期待的人」(《泥炭紀》)。身為少數中的少數,注定被排擠,卻也換來了寶貴的自由:「自負、孤獨,因為我自由。」(〈齊天大聖〉)



為了彰顯孤獨,羅智成的意象一貫宏大、荒涼、而神祕。他的宇宙由冰河、星雲、流星雨所構成,他的心靈流浪是在阿拉斯加與阿爾及利亞,他的時間以千年到億萬年計,他的履歷包括「在一家飛碟工廠擔任人事主管」,而他的信仰叫做「智教」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卻充滿異國情調與異教色彩(「異教徒」也是他詩中經常出現的意象)。在安達魯西亞向獨眼摩爾老人買回來的「透明鳥」,珍貴、肉眼無法辨識,堪稱這個意象體系中的結晶。



《透明鳥》始於為孩子編織的童話。童話,從來是潛意識的偽裝。尤其編給孩子的童話,更有意要將父輩的價值關懷、與自我投射的形象,像時空膠囊一般真空保存起來,傳遞給下一代。



《透明鳥》共50節。前20節,以蔓藤纏繞、鑲嵌交疊的文字與形容,極力描摹「半肉體、半靈體」的透明鳥,透過歌唱,才能驗證牠的存在。然而透明鳥的美妙婉轉嗓音,卻必須在摒除塵世干擾之後,才聽得見。於是,「為了容易捕捉透明鳥的動靜/我們的感官必須新鮮 柔軟 靈敏」。即使車囂、人聲、冷氣裡的馬達,甚至太粗魯的字眼、太強硬的口氣、太強烈的想法,都會侵擾到牠的歌聲。然而一旦聽見後,我們和地球上其他頻率的事物,便有了更多交契的基礎。



無須揣測,這透明鳥,便是「詩」人類心靈最纖細善感的那個部分,之隱喻。詩人在第21節,忍不住直白地揭曉這點。為透明的隱喻著色,為的是接續可以更澈底地論述,詩與人世的關聯。全詩於是褪除童話色彩,進入了憤世嫉俗的雄辯,透明鳥也現形為詩人自身的投射。



一如羅智成曾以《文明初啟》命名年輕時的敘事筆記,他對文明的原型深深迷戀,也曾以〈恐龍〉歌詠這特大號的祭司,「護守地球孩提的祕密」。終於在自己有了小孩之後,在孩子身上目睹文明初啟的真實歷程。詩人再度以透明鳥的信仰,定義「文明最初期的形式」。初期的文明,乃一桃花源。在《透明鳥》第27節,他生動描繪了這個烏托邦的形貌:「以風為窗 密葉為褥」、「馬路上野狗和麋鹿徜徉/汽車躡手躡腳地行駛」。但歷史不可能停在這裡,離開了伊甸,詩人開始嘲罵、甚至痛斥這個墮落毀壞的人世,但他用的主詞不是「他們」,而是「我們」。「我們」讓詩人可以廁身群眾之間,卻發出清醒的鳴叫聲。



從32到35節,是充滿反省的觀察。他發現,我們對貪婪、愚昧、惡俗沒有免疫力,因為貪婪是意志的動能,愚昧是信仰的基礎,而惡俗,則不但是生命的原貌,也是藝術「抗拒與迎合 一體兩面的辯證」。「我們」雖清高卻不免自私,「我們堅定地維護正義/但只對我們計較的權益/我們充滿巨大的同情/但只對自己同情的族群」。羅智成的思辨能力畢現於此。



但是透明鳥的歌聲如何穿透這一切分割不開的霧障,指引迷津?這首詩也無法提供解答。詩人只能讓透明鳥一路專心歌唱,直到自身消失在空氣中。詩人忿忿咒罵這「迷失 躁鬱的世界」,並期望能透過孩子的傾聽,讓透明鳥回到人世。



這樣的期望彷彿兜了一圈,又回到「文明初啟」的原點。無能和人世、和貪婪愚昧惡俗的「我們」共處的透明鳥,即使回來了,能有兩樣的命運嗎?換言之,當孩子長大,他能豁免於詩人此時面臨的世界嗎?一味祈求內心的淨地,如何能改善外在的世界?如果詩人永遠只是如此高貴、如此耽美,鄙視平凡,肯定「寶石」而否定「麵粉」(41節),他與世界的關係就只能是無休止的緊張對立。當許多年輕詩人(如唐捐、阿芒、隱匿……)把「太粗魯的字眼、太強硬的口氣、太強烈的想法」反芻為詩的一部分,投入與這惡俗的世界相斡旋;透明鳥的歌聲雖然悠揚,卻顯得孤高而自憐。



透明鳥面臨的困境由來已久。幾年前在《夢中邊陲》的一首詩中,羅智成即曾自問:「一首和抑鬱的時代/並肩困坐一隅的詩作/能為失落莫名的人群/提供什麼樣的出路呢?」



更早在三十多年前,《泥炭紀》即已意識到這個危機,並提出解答:



好不容易,巷尾的鐵門打開,走出一個平庸的女佣一個遲緩的東方婦人背向我遠去。許久,當她消失,而我頓時覺悟到,她是我唯一可以接觸與探問之人。我後悔不已。



何須繼續空悔呢?趕上前去,也許她即是透明鳥的化身。



◎本文作者簡介



鴻鴻



本名閻鴻亞,1964年生於台灣。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曾任《表演藝術雜誌》、《現代詩》、《現在詩》主編,先後創立密獵者劇團、黑眼睛跨劇團、及《衛生紙詩刊+》。曾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2008年度詩人獎、南瀛文學獎傑出獎。著有詩集《女孩馬力與壁拔少年》、《土製炸彈》、《與我無關的東西》、《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黑暗中的音樂》,及散文、小說、劇評、劇本等多種。曾擔任三十餘齣劇場、歌劇、舞蹈之導演,電影導演作品有《3橘之戀》、《人間喜劇》、《空中花園》、《穿牆人》及多部紀錄片。2004-08年任台北詩歌節之策展人,致力於詩的跨領域交流。有部落格http://blog.roodo.com/hhung及http://blog.chinatimes.com/h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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