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意在推理之外──讀紀蔚然《私家偵探》

撰文/朱宥勳;攝影/莊媛晰    

偵探小說?寫偵探的小說?



《私家偵探》是劇作家紀蔚然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乍看書名、書籍的相關文案和故事的基本輪廓,很多人會直覺地認為這是一本偵探小說或推理小說。確實,這本小說有跟監、有辦案、有訊問,結尾也有真相大白的長篇對白。但是我認為,與其說這是一本「偵探小說」,不如說這是一本「寫偵探的小說」。



小說以中年戲劇系教授、劇作家吳誠的「轉業」開始,第一人稱敘述主角的私家偵探生活。小說的「偵探」部分有兩個案件,前三分之一是個另有隱情的抓猴案,後三分之二則是吳誠被陷害捲入的連續殺人案。這樣的情節結構其實並不是一個很標準的推理小說模式;它沒有一個貫穿全書的主軸案件,作為重心的殺人案件比例太低,也就讓整本書的「推理味」沒有那麼重。讀者必須不帶著對推理小說的預期心理去讀,前半段陳婕如委託的、跟主線無甚關係的跟監案件才有存在的理由,因為它其實是為了開展吳誠這個角色的內心狀態而設計的。



跨界帶來侷限還是超越?



這樣說來,《私家偵探》無意間踩在一個有些尷尬的邊界上。用一種粗糙但不失分析用途的二元對立分類來說,它跨坐的是「通俗」與「嚴肅」文學長年的成規、典型或規律。從「通俗」這一方面來說,由於購買這類小說的讀者都帶有固定的期待,因此這類小說必須展現它對該一文類傳統的理解化用,進而開出新局來。作為通俗文學的推理小說也不例外。它有各式各樣的分類(比如「冷硬派偵探小說」或「警察程序小說」),各自有自身的典型人物和劇情模組。如果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沒有感受到相關元素,那就很容易對小說本身感到失望──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一個新的次文類突變誕生的契機。這就是為什麼有些讀者不但認為這本書沒有「推理味」,並且還引以為重大的缺點。但這到底是不是缺點,還得回到作者自己對作品的期待、以及小說實際展現的效果來觀察。



另一方面,如果從「嚴肅」文學的成規來閱讀,我們會比較期待小說展現出角色的心理與思考,寫出人性的幽微面向。簡化來說,就是「寫人」重於「寫故事」。而《私家偵探》前半部大量出現的自傳式、心理分析筆法,和貫穿全書的宗教、文化討論,讀來確實有往這個方向書寫的感覺。但是,就像「推理味」不足一樣,與推理情節分庭抗禮、組合成這本小說的「人性」探討,又不足以成為統率全局的重心。因此,這本小說所要面對的問題是,它的跨越邊界,到底會左右逢源還是陷入包夾?



對白與敘述分裂了角色



先暫時撇開上一段的框架不管,《私家偵探》其實有幾個有意思的特徵。比如說:對白寫得比敘述本體精采不少。一般的小說最容易在對白寫壞,因而這種情況很少見。在小說的敘述當中,對白有其特殊的地位;理論上,由於所有對白都能轉寫為動作敘述,因此小說的對白不能輕易寫,若寫出來就要有加強人物力量或潛入心理冰山底下的效果,而不能只是無意義的過場交代。海明威、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 加拿大當代知名小說家)或張愛玲都是其中佼佼者。《私家偵探》的對白雖然沒有上述幾位的複雜精微,但基本上都有效地讓人物更立體,也都是小說最有魅力、節奏最明快的段落所在,比如吳誠與母親之間、吳誠與他探案夥伴們之間的對白都讓人讀來興味盎然。



與頗有紀蔚然招牌的「冷伯」嘴賤之風的對白相對,小說的敘述卻顯得冗長甚至遲滯。在小說的前半部,或許是為了開展吳誠的恐慌症背景,同時為了符合這個角色的經歷與思考深度,許多第一人稱的自述都用上了很長的句子和生難的字詞。例如第二章中的句子:「人的內心深處是永不見光的深海底層,蟄泅其中的千年水怪可未曾如無害的鯨豚偶爾騰越出水面透透氣……我不只一回界臨絕望的深淵,自丹田深處硬生生托起最後一絲勇氣,俯身下望:或爾幽邃不測,一片黑密密黯鎖鎖,什麼都不見……」「未曾」已稍嫌文雅,「蟄泅」、「界臨」、「或爾」更是不似常人言語。



艱澀獨白難生共鳴



這樣的語調,讓整本小說就像是吳誠這位文藝中年轉業的私家偵探的筆記本──而且前面那個身分比較符合他的文字質地,既熟稔文藝腔的說話方式,又有中年阿伯焦慮的碎碎念感覺。當然,對早已讀過王文興、七等生這類文字曲折的作家的台灣讀者來說,吳誠的自剖並沒有真的難到哪裡去。問題是,這造成了小說具有兩種分裂的語調,對白的吳誠與獨白的吳誠根本就是兩個人。我們當然可以將之解讀為這個角色的複雜性,就像作者透過小說角色蘇宏志所說的,「吳誠」這個名字其實可以解為完全相反的「無誠」和「吾誠」兩個意思。這會不會是作者想要塑造一個人前嬉笑、人後鬱結的角色,因而文體的風格隨之而轉?若是如此,我認為這樣的文體策略仍然比較缺乏說服力。在比較「文藝」的部分,作者把所有角色內心的想法都以文字較深難的獨白和盤托出,並沒有辦法讓讀者很深刻地和他共感。



比起前四章花了七成比例獨白、僅留三成篇幅辦案的段落,第十、第十一章因為將要被帶入信義分局審訊的簡短段落,更能讓讀者理解他的焦慮。而將「生活的意義」這種哲學/宗教命題從前半部展開,然後在結尾與兇手的動機扣連起來的寫法,布局雖首尾呼應,但有些失之機械了。事實上,將這整個命題從小說中刪除,似乎也不會太傷害這篇小說;當這個命題只是被「說出」而非「演出」的時候,它的存在對於小說深度、對情感張力的貢獻其實也很有限。



挑戰長篇小說的框架



回到上節的「跨越」議題,《私家偵探》的缺點和新意都存在於這種「自我分裂」或「無法適當分類」的尷尬裡。這是一本讓人不知怎麼對焦的小說,是通俗還是嚴肅?是無誠還是吾誠?紀蔚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現有的框架來讀,或許確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但它所試探的路線卻是台灣近年來「長篇小說爆炸」浪潮所需思考的。在經歷數十年菁英式、以短篇小說為主流、重視結構和象徵的現代主義寫作之後,啟動了長篇小說寫作潮流的小說家們,要如何解決此一文體變化所需的技術和美學問題?「通俗」與「嚴肅」如何取得較好的調和?而這種調和能讓我們的小說開出什麼新的可能性?



因此,雖然我上文討論了《私家偵探》文體上的分裂,但這或許只是習慣短篇小說更甚於長篇小說的純文學讀者如我的思考慣性;就算這種「分裂」是個問題,解決之道也未必是寫得更嚴謹或更統一,搞不好反而該分裂得再繽紛一些。而也許前文所述的情節結構問題(兩個案子的力度都不夠成為重心),在《私家偵探》形成不只一本書的系列作之後可以根本不是問題。



地方感鮮活了人與景



但扣除前半部的分裂,這部小說最迷人的部分應該是第九章之後展開的連續殺人事件。在這之後,雖然偶爾還有主角的沉思玄想,但敘述的比例調配得宜,細節精準,使得小說節奏變得俐落而扣人心弦。我認為最迷人、最特出之處,就在於《私家偵探》打造出一個既寫實、又合理容納這個瘋狂故事的台北角落。這部小說有非常具有魅力的地方感。它透過吳誠的散步所塑造出的六張犁,有修車廠、公園、拉皮的舊建築、海產店和臥龍派出所,全部掌握了這些場景最有趣的細節,這種地方感是近年台灣小說首屈一指的。比起吳誠的心理地圖,他的散步地圖才是真正顯露作者功力之處。



而於此同時,《私家偵探》也運用了這種地方感寫活了一批在台灣小說中少見的角色:警察們。警察在以往的台灣小說,或者作為威權象徵,或者純粹無能顢頇,但少有王組長、翟佐、小胖這幾人所散發出來的鮮活感。他們既跋扈又無奈,既奸巧又有正義感,角色魅力簡直要蓋過真正的連續殺人犯。相較之下,第九章大段「排隊文化與連續殺人」的台灣文化評論其實不太必要,作者以文化現象入小說的精采之處不在此,而在這些場景與人物身上。就像在書中並未深論過的媒體文化,不也透過大律師塗耀明的幾個短小段落很精簡地寫出來了嗎?其中有批判有譏嘲,精采萬分。



新文體正在演化中



紀蔚然的冷伯形象已深植人心,所以當他的偵探開始搞笑,我們就會再次想起冷伯,搞得這位文藝中年偵探彷彿是冷伯細胞分裂並且突變出來的新生物(特有種?)一樣。突變過程總是有得有失,然而得失並非一切的重點。雖然讀者如我會忍不住時時刻刻拿舊的標準去檢視小說,但焉知此刻以為的缺點不會是未來特有種的新優勢?更何況它還有許多無法忽視的優點。作為第一本長篇小說,《私家偵探》已經卯起來想殺出演化新路,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值得我們再期待新作繼續細胞分裂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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