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來到屏東的台灣原住民文化園區,一處大山與平原交會的所在。隘寮溪在腳下徐徐流過,帶來山林的氣息。若沿溪而上,不出十餘公里,就能到達魯凱族好茶部落「曾經」的生活領域。是的,曾經,一段先後被政策、天災引致流離,如今逐漸掩沒的曾經。
然而,我們來此不是為了上山。非長假的早晨,迎賓的傳統禮炮打得震響,園內遊客卻顯得稀疏。走過賣店,在準備中的展場裡,見到了正忙進忙出的魯凱族藝術家──峨冷.魯魯安(Eleng·Luluan)。
我問:「這是妳離部落最近的一次展覽吧?」
她想了想,說:「對......一直沒有勇氣去碰觸的,第一次。」
從花藝師到流浪藝術家
半個世紀前,「雲豹的故鄉」好茶部落還在北大武山中的雲霧繚繞之處。1978年,一紙政府命令,以「便利生活」之名,讓整個部落移居到鄰近的溪岸台地。當時峨冷九歲,國小三年級,也在遷徙之列。告別了記憶中的祖居地,峨冷回想起來,覺得人生似乎起了重大變化。她說:「繫念著模糊的環境記憶,好像就註定要不斷流浪。之後不管是在霧台或新好茶,我的心都沒辦法真正定下來。」
家,總有著複雜多面的意義。生命從最初的土地上被拔起,異地再植,卻難以生根。峨冷出身自部落的貴族血脈,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傳統階層、性別觀念對女性的許多期待與約束。她談到:「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我從小就是個被約制的小孩,可是越被約制,就越想抗拒,即使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抗拒什麼。」對「家」最深刻的愛與念,反而成為長大後心頭最難解的糾結。
踏入社會,峨冷有很長一段時間待在台北打拚;直到年近三十,經歷接連的家庭變故,才再度回到屏東。家政科畢業的她,以開設花藝工作室重新出發,卻沒料到這個轉折,引她走上了藝術創作之路。1998年,從沒做過需要命名作品的峨冷,竟獲邀參加台北市立美術館的「當代原住民藝術展」,並開始以複合自然媒材的特色,在藝術圈闖出名號。
不久之後,峨冷結束了花藝生意,全心投入創作。甚至因為創作,她再度踏上流浪的旅程。翻過山,去到台東金樽海岸,成為由跨族群藝術家組成的「意識部落」成員之一。
漂流木繫起了人生軌跡
山裡長大的人,突然跑到了海邊生活,在那裡,峨冷邂逅了漂流木,也因此重新梳理了自己的生命脈絡。
她談到:「在台東,我曾夢到漂流木盤踞在舊好茶的水源地;甚至在海邊看著它們,也忍不住會想:『這是不是從舊好茶流下來的?』漂流木對我來說是活的意象,把我帶到前所未有的領域,意識到自己原來和自然、土地這麼緊密。」兒時記憶,也因此一一被重新釋放,她說:「從小,花花草草就是我的玩具,整天捏在手上把玩......現在重新整理自己走過的路,為什麼會接觸自然媒材,一下子脈絡變得好清楚,彷彿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花很「輕」,漂流木卻很「重」。決定採用漂流木創作,峨冷碰上了第一個挑戰便是「怎麼蒐集」。她笑說:「剛開始超級瘋狂,隨時都想去撿木頭,被欲望驅使,更被貪婪吃得死死的!」深怕被別人搶先,但自己一個女生又帶不走,峨冷只得與友人同行,但約法三章,比快、比狠、更比準。
「我們常比賽誰最快決定自己要的木頭,通常會先『尋』一遍,各自留下標記。」在既定的遊戲規則下,人人各有不同方法,峨冷說:「我通常都很直覺,剛好抓到,第一時間的觸感對了,那就是了。木頭在我腦子裡會自動連結、歸類,很快就組合出自己的語言。也許是從小在山上長大,我覺得自己很容易就可以進入它們的世界。」
不過,太容易進入也有缺點。峨冷笑說:「事實上,我快被材料淹沒了!這些木頭都跟我生活在一起,每天經過它們,看著它們,很難預期哪天會突然靈光一閃,覺得:『該你上場了!』」
取「材」自然,也取「道」自然
藝術家多半都會同意創作難以強求,需要時間醞釀、調整想法,因此每個人自覺還不到位的半成品,往往不少。類似情況也發生在峨冷身上,而且對使用自然媒材的創作者來說,「如何與材料相處」是個格外重要的課題。
峨冷認為:「每一根木頭都是獨立存在的生命。某種程度,妳應該可以解讀它們想跟妳說什麼。但是,妳真的到了那裡嗎?」累積了幾年經驗,峨冷曾經一度覺得自己非常能掌握使用漂流木的技法,然而,卻在某次創作高美館的戶外作品時陷入困局。回想起來,她說:「我以為自己可以駕馭,但卻反過來被它們狠狠修理一頓!妳以為自己可以不按照它的線條、硬是要改變它,它就會反過來卡死妳,所有感覺都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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