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儀式、鏡頭與幸福的樣子 一位婚禮攝影師的思考

撰文/汪正翔    

「攝影重製了現實,而不只是再現」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



儀式複製了情感



我喜歡拍攝無聊的東西,這讓我從事婚禮攝影時會有些痛苦,因為我必須捕捉感人的瞬間。但這不完全是由於我個人的問題,而是在婚宴當中感情的表現方式常常都是類似的,所以參加兩三次後就會感覺疲倦。譬如拜別父母的時候,攝影師必須安排女兒凝望著父母、阿嬤必須歡喜又傷感地牽著孫女;新郎必須異常大方地跟客人打招呼;長輩必須不斷強調要生小孩;然後同學必須熱情又歡樂。這些東西並不是完全沒有感情,就算有也不是問題;問題是,為什麼這些感情都必須透過類似的動作與儀式來表現?



就我的經驗,我發覺人們並不是真的認為這些儀式有多重要,固然也有些新人是樂在其中,但也有人是毫不在意。(我便曾經把一個走紅毯的新娘踩倒,但是她卻沒有生氣。)更多時候,他們會對這一切表現出不耐,然後偷偷地說,希望趕快將這些程序跑完——好像他們「只是」覺得「應該」有這些動作與畫面。有時我甚至覺得,做為一個婚禮攝影者,我不是在旁觀別人的幸福,而是旁觀別人的痛苦。但我的疑問依然存在,為什麼要有這些「應該」與「只是」?



選擇超越了習俗?



我知道這些動作背後有一些典故,好比過火盆或是丟扇子。即使現代婚禮已經規格化跟精簡化,這些東西仍然以一種傳統的姿態被保留下來,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又或者我們可以從功利的目的去解釋,譬如透過儀式可展現家族地位與鞏固社交網絡,又或者是出於一種抽象的「成套」觀念。就這一點來說,我看過的中產家庭比起其他階級更為明顯。我猜想是因為中產階級的人際關係不像鄉村裡的人那樣親近,也不像上流階級那樣有一種經濟與社會地位的聯繫,所以他們需要成套的儀式,讓一切顯得自然又有意義。婚宴的儀式就像成套的杯子一樣,因為整體才有了價值。



如果我們相信這些解釋,相信婚禮中的儀式是一種歷史或社會條件的產物,我們接受它們,就像接受所有進化的結果或部落的習俗一樣,認為這些是無善無惡的,是被動的。那這同時暗示了在此之外,其實有一些行為更具實質內涵,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是主動的。但,真的是這樣嗎?



(來,媽媽有什麼話對新娘說?沒有。要不要抱一下?我們家不習慣這樣。)



記錄者成了創造者



我想到我承接過一些旅遊攝影的案子。按理講,旅遊區的遊客是最沒有壓力的,所以他們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表現,拍照時也應當想要自由地取景與擺pose,即便他們沒有藝術家的創意,至少也不會有一種制式化傾向。但事實卻不是這樣。人們在旅途之中,也仍然進行各種儀式。譬如在醜陋的景點告示牌前拍照,在昏暗之處打上刺眼的閃光,在破舊的地方透入滿滿的溫情……,那與婚宴之中固定的拍攝模式並沒有不同,甚至更讓人感到制式。如果在最需要紀實的風景照片之中,拍攝行為仍然是固定的,仍然具有一種儀式性;那麼,我去假設婚禮攝影特別具有一種呈現給旁人觀看的儀式性是沒有意義的。如果真有某種東西在婚禮當中被扼殺了,那原因不會只是儀式而已,因為我們可以發現在其他場合,像是風景區,那個東西便已經死過很多次了。



有一個很明顯的證據足以顯示,在婚禮攝影當中,攝影者與被攝者並不是受害者,而是共謀。我回想我在婚攝的過程當中,常會被要求擁有一個強勢的形象。譬如攝影師要看起來很有自信,甚至有些粗率與油條。攝影師必須與人活潑互動,好像(讓)對方是無比的親切善良,但有時又要不顧被攝者的感受。這都讓我感覺人們並不需要一個纖細的觀察者,而是要一個冷血的領導人。我的任務不是捕捉美好的畫面,而是創造它。 我甚至曾在一場婚禮中要負責引導整個儀式,當時我嚇壞了,但後來才發現這其實是常態,即使有媒人的場合,婚禮也多半是由攝影師來控場的。我想說的是,現代婚禮儀式當中,攝影師是主動的創造者, 而那個主動的姿態是被攝者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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