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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我要專心寫小說

文‧彭蕙仙 圖‧莊坤儒    

「病好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寫小說。」剛剛結束6次化療的作家黃春明說:「不寫小說的話,我這個人還活著幹嘛?!」至於病後動筆的第一篇小說會寫什麼,黃春明卻一反過去的個性,堅持不透露:「我才不要講咧,講了你們就會一直問我這篇小說寫了沒,那篇小說寫了沒,不要,不要,這個壓力太大了。」

瘦成紙片人

去(2014)年9月24日,黃春明與他的兒童劇團準備到金門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突然感到胸部劇痛、緊急送醫。妻子林美音勸他,既然到了醫院不要只是拿兩包藥吃吃,把疼痛壓下來就算了,應該要好好的、徹底的做個檢查。「以前他生病時還是會堅持要工作,這次我叫他金門不要去了,他居然乖乖聽話了,」林美音說:「我心裡就覺得不妙,問題應該很嚴重,因為黃春明這個人是很鐵齒的,他如果認為沒事才不會放下已經答應的工作。」


剛剛完成6次化療的黃春明,氣色看來不錯,笑談以後要專心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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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醫院檢查後發現,黃春明罹患了淋巴癌,癌的位置在胃的上方橫隔膜處,有5公分大,因為位置不好動手術,醫生建議黃春明採取化療和標靶治療,「化療總共要進行6次,每次住院一個禮拜,再回家休養3到4個禮拜,體力很虛。」林美音說,黃春明前後大吐血兩次,全身冰冷、還住進了加護病房,化療期間瘦了至少10公斤,「唉,像個紙片人啦,我真的好擔心、好擔心,因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子過。」黃春明說自己愛好運動,而且喜歡的都是激烈的運動,像是英式橄欖球、籃球和排球等,「還好以前有存了『生病的本錢』,才能捱得住6次化療,不然,唉呀你不知道,化療很痛苦的啦,本錢要夠才受得了啊。」黃春明台北的家在公寓5樓,沒有電梯,真難想像每次化療結束後,他是怎麼樣爬5層樓的樓梯回家?「就扶著他,一小步一小步,很慢、很慢走啊。」林美音說。

相互扶持!黃春明與林美音已這樣攜手走過將近半個世紀。


黃春明和妻子林美音攜手相伴半世紀,一同度過人生的各種考驗。近年來全力投入兒童劇團的黃春明,家中四處可見各式各樣的絨毛娃娃和玩具,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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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扶持半世紀

1966年,黃春明和林美音結婚,並決定一同到台北打天下。此前,兩人因在宜蘭的電台工作而相識,林美音是播音員,外型與聲音都很甜美,追求者眾;滿腦子創意的黃春明用不同的想法做節目,50年前就想到走出錄音室,把街頭巷尾的庶民之聲錄進節目裡,但這種做節目的方式在當時的環境裡實在是充滿了不可測的危險,電台主管並不喜歡。黃春明不想被束縛決定離開宜蘭;林美音二話不說,也辭掉了當紅的播音員工作,跟著到台北。

「到了台北才知道生活辛苦啊!」林美音說,當時的他們窮得每餐吃醬油拌麵條,租不起獨立的房子,只能住進大雜院裡,跟別人共用廁所、浴室。「到台北第2年,老大國珍出生了,經濟壓力就更大了。」黃春明夫婦曾一起在台北賣便當,而黃春明也斷斷續續地在廣告公司上過班。之所以「斷斷續續」,跟黃春明的寫作有關。


《愛吃糖的皇帝》是黃春明的撕畫作品,是一本兒童文學。他以戰國時代楚國的愛國詩人屈原和楚王之間,忠臣與昏君的故事改寫而成;黃春明將諫言與讒言巧妙的用鹽與糖來比喻,愛吃糖的皇帝終於失去了國土,也失去了一個真正愛國的忠臣。(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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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67年開始的10年之間,是黃春明小說寫作的大爆發期,黃春明絕大部分的成名作都是在這個時期發表的,包括〈看海的日子〉、〈蘋果的滋味〉、〈兒子的大玩偶〉、〈鑼〉……等。當時黃春明常常為了趕稿熬夜,第二天起不來,耽誤上班,幾次下來,公司方面難免會有意見,所以黃春明就得常換工作。1966年,尉天聰創辦了《文學季刊》,黃春明常在上面發表小說,不過,「這算是一本文學同好的刊物,是沒有稿費的啦!」黃春明說。

捨不得逼先生上班

身為人妻人母的林美音對另一半瘋狂投入寫作,寫來寫去又常常沒有稿費,甚至有時還寫丟了工作,有什麼看法呢?沒有想過要黃春明老老實實地好好上個班掙錢養家嗎?「欸,沒有欸,」林美音說:「我看他寫得那麼高興,真的捨不得逼他去上班。」林美音強調,黃春明是有才華的人,不能不讓他發揮,再說,「他自己也知道分寸。」難怪黃春明說,林美音知他惜他,能夠娶到這樣的妻子是他一生上好的福氣。

這次生病,黃春明更是仰賴林美音細心周全的照顧。他說,化療住院期間,數度想到死亡,「啊,原來『要死』的感覺就是這樣喔。」他不諱言,期間也曾想到2003年在家中自縊身亡的小兒子黃國峻,「但也就只是『想到』,沒有太多延伸的想法,不是愈想愈悲哀的那種。」黃春明說,剛開始進行化療時,睡得不好,躺在床上,腦袋裡一片混亂,「什麼都想,亂七八糟的念頭一大堆。」創作,就成了收攏這一切混亂的辦法。


《放生》是黃春明「老人系列」短篇小說的集結,透過這些故事,黃春明表達了對台灣高齡者的關懷。(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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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化療讓他變得虛弱,黃春明在化療期間還是做了三十多張撕畫,每段化療前後,黃春明會在臉書上貼文,他用撕畫和別有趣味的文字臧否時事,說起大巨蛋的紛擾、從貨車上摔落身亡的河馬…黃春明的文字和撕畫,有時麻辣、有時溫暖,篇篇饒富趣味。在第4次化療前,他甚至在臉書上寫著:「醫院安排了化療,所以PO上這篇後,我又要跟各位朋友請假幾天,謝謝各位朋友的關心與溫暖的問候。近日天氣寒冷,各位要多添衣喔。」自己還在做化療,卻不忘向臉友們殷切致意,這番情義,讓作家張大春在這篇貼文下回應:「祥天開吉相,新歲益精神。善保千金骨,重開萬世春。」臉友們也紛紛回應「加油!」

創作的衝動是病中作樂

黃春明說,雖然化療讓他很不舒服,但是「我看到很多事情就還是有感覺,有感覺就有創作的衝動啊。」小說要構思、舖陳,太過費神,不適合在化療期間進行,撕畫加上文字少少的短語,就成了黃春明「病中作樂」的情緒和情感出口,「我想,一直想要做點什麼事的這種性格,對我身體的恢復應該也有幫助吧,畢竟這是一股積極的力量。」林美音說,黃春明的個性就是閒不下來,他在一旁補充:「不做ㄟ艱苦啦。」不過,6次化療進行下來,「現在做撕畫就有點困難了,因為手會抖,應該再過一陣子就會好些了。」儘管歷經劫難,他仍是不改樂觀。


這是將近40年前〈看海的日子〉的手稿;黃春明至今仍維持以手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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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音說,黃春明在生病期間儘管身心受到煎熬,但是並沒有太多低潮或憂鬱的時刻,腦子裡東想西想,想得最多的就是「我那麼多手稿、創作都還沒有整理欸,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完成咧,現在就死的話,不行吧?」而林美音看到相守一生的先生曾經幾乎如同走在生命的邊緣,心裡有憂慮卻倒也不是不捨。她說,十多年前小兒子走後,她開始接觸佛書,學習看透生命的無常,「人生本來就是有開始就會有結束,只是這個『結束』跟我們自己的距離愈來愈近了,人生百年有限,終究是必須要接受的。」當然,黃春明本身夠堅強又懂得感恩、在病中仍然盡可能尋找生命意義的正面心態,也讓林美音照顧起來能日漸減少心理壓力。

大病初癒,黃春明說起話來仍是一派幽默風趣:「生病以前我最喜歡跟人家講說,我80歲囉,然後人家一定會說,真的喔,看不出來耶;嘿嘿,我就知道看不出來啊。以前對自己的身體很驕傲,我是『台灣土狗』嘛,很少生病的。」話鋒一轉,他說:「化療以後虛弱很多,我現在一看就很像『80歲的老灰仔啊』了吧!」

老人當自強

但是儘管是個老灰仔,黃春明說老人家也應該要自強,「最重要的是要時時告訴自己、提醒自己,不要成為家人、兒女的包袱。」他對老年的看法是:「能做就儘量做,不需要被人家伺候才是福氣。」黃春明說,全台灣有三百多萬個老人,「如果每個老人一天少亂丟一個垃圾,台灣一天就可以減少三百多萬個垃圾,你說,這樣台灣不就會更乾淨美麗一些嗎?更何況老人不但可以不丟垃圾,如果還可以撿一個垃圾起來的話,那不是更好?」黃春明是台灣最早以小說關懷高齡現象的作家,1986年開始陸續在報刊發表「老人系列」小說,包括:〈死去活來〉、〈放生〉、〈銀鬚上的春天〉、〈呷鬼的來了〉等,描繪的是台灣高齡化社會的現在與未來,內容幽默風趣、讓人笑中帶淚。


黃春明在《毛毛有話》這本書中,透過一個未滿週歲的嬰兒──毛毛的眼光,來看待大人的社會。(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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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音說,黃春明的工作量一直都太多了,但這也沒辦法,他就是什麼都想做,創作小說之外,他做兒童劇團、辦雜誌、改寫歌仔戲、做撕畫,每件事情都做得有聲有色。作家陳芳明在趨勢教育基金會「向大師致敬─黃春明篇」的訪問中提到,黃春明的「創造力太強了。」而且他擁有的是多方面的創造力,因此也不一定要用文字表現,黃春明的創作有多元的形式。

化療結束後,黃春明預定8月要導一部新的兒童劇,劇名叫做《愛漂亮的河馬小姐》,內容敘述有一隻愛漂亮的河馬小姐覺得自己太胖了,腰太肥、腿太粗、眼睛不漂亮,她覺得自己很醜,所以就去整型,最後變成一隻有水蛇腰、鴕鳥腳加上一雙長睫毛駱駝眼的怪物,「河馬小姐自己全部不見了!」自己是什麼、在哪裡?這是黃春明要跟觀眾分享、一起省思的課題。說起舞台劇,黃春明又顯得生氣勃發,他說:「整型手術的地方我會用皮影戲來呈現,這樣比較沒那麼可怕嚇人。」過了一會兒,黃春明又轉了個彎說,不行啦,戲劇、雜誌的部分還是要交給年輕一代去做;過去向來連道具都自製的黃春明說:「我現在不能再這麼『自不量力』了,我的體力不能負擔那麼多事,除了寫小說非得要自己做不可,其他的,我一定要學會『放下』,劇團已經上軌道了,就交出去吧,我要專心寫小說才行。」

心裡放著想寫的小說

四十幾年前,黃春明就曾預告要寫一個長篇小說《龍眼的季節》,拖到如今,這篇小說已被戲稱為《等待龍眼的季節》,但黃春明說他還沒有忘記要寫這個故事。而這篇故事也確實難寫,因為這是關乎黃春明自己的生命故事。「龍眼的季節」其實就是黃春明母親過世的季節。黃春明8歲喪母,當時年幼,所以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但是他卻清楚的記得那是龍眼成熟的季節,因為母親過世的那天,他和弟弟兩人在街上搶人家吃完龍眼後吐出來的龍眼籽;在那個年代,龍眼籽洗乾淨後可以當彈珠玩。正當兄弟倆在街上搶得不亦樂乎時,有人到街上叫他們趕快回去,「你母親不行了。」

寫《龍眼的季節》就等於是要重回幼年喪母的情境裡,真是情何以堪!難怪黃春明放在心裡,一放就是四十多年了。母親的死當然帶給小小黃春明重大的創痛,親戚中有人告訴他,你母親過世了,地上走了一個人,天上多了一顆星;夜裡仰望天空,母親化作的那顆星會為你特別明亮。而今,生過一場重病的黃春明對生命已有了不同體悟,或許此刻也到了可以動筆寫這篇人生最困難的小說的時候了。    


除了寫作,黃春明也擅長作畫,他的作品封面,無論是水彩畫、油畫還是撕畫,都是他自己的創作;而他以圖帶文的作品總是饒富趣味,在幽默中帶著警世的況味。本頁的2張圖為黃春明化療期間,「病中作樂」的作品。(黃春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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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還有多篇沒有完成的小說。二十年前,另一篇小說《夕陽卡在山那頭》就已經寫了四、五十頁,但是就是還沒有收尾,朋友們常問他「到底還要『卡』多久?」;另外,黃春明有一篇要跟《白鯨記》和《野性的呼喚》尬一尬的動物小說《三隻腳的豬》,也有不少人關心……聽過黃春明講這些故事的人,總會被他生動的表達挑動起無比的期待,但癡癡的等著、等著,小說卻遲遲沒有下文。

其實黃春明的腦子裡早有成打的小說題材,有些小說的結構、內容甚至都已經非常完整,但是他就是沒有辦法空出一段時間專心寫作;生過這一場病,黃春明重新排定了人生的優先順序,小說無人能代筆,自然成了他的首要任務,不過,因為很怕人家老是要問小說進度,所以這回黃春明不再像過去一樣,會用說書的方式「預告」他要寫什麼,「反正寫出來你們就知道了。」

語言是活潑多變的

身為台灣最具代表性的本土作家,黃春明筆下全是台灣各式各樣、別具生命力的小人物,但他並不認為所謂的台語文寫作是好的策略,「那樣的寫作有幾個人看得懂?小說要跟讀者溝通,應該用大部分人能懂的文字表達。」此外黃春明認為語言是活的,會隨著時代和環境發生變化,他隨口就說上一段,做為例證:「你這個人很白目欸,上面交待的事情你做到凸槌,他已經凍未條了,你知道嗎?你不要以為我跟他很麻吉,就可以幫你喬。你不要再牽拖了啦,你如果認為是我很機車,我們就一起踹共。」黃春明說,如果不是生活在台灣的這個環境和情境裡,即使看得懂這段話裡的每一個字,也未必明白這段話說的是什麼。「語言有活潑的變化,為什麼要給自己一個框架說,台灣作家不能用中國字創作?笑死人也氣死人。」不難想像,黃春明這段話說的是2011年的「可恥事件」。


黃春明也曾將《小麻雀‧稻草人》改編為《稻草人與小麻雀》兒童劇,黃大魚兒童劇團多次搬上舞台,由黃春明自己擔綱演出。(黃大魚兒童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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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黃春明受邀到台南「百年小說研討會」進行演講,講題是:「台語文書寫與教育的商榷」,他認為台語文目前並沒有統一的版本,老師教得很勉強,學生也學得痛苦。演講時,時任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蔣為文高舉大字報「台灣作家不用台灣語文卻用中國語創作可恥」,當場引發黃春明情緒爆發,衝下台要打蔣為文,被工作人員拉開。而後蔣為文到法院提告,臉友發起「支持黃春明」的臉書專頁,不過,最後台南地方法院判黃春明1萬元罰金並宣告緩刑;因為緩刑所以不用繳罰金,然而,這場官司終究給黃春明留下了一筆公然侮辱罪的前科紀錄。時隔4年,黃春明說起這事,心裡仍覺忿忿不平,也對社會愈來愈多的亂象、對人的不尊重,感到非常痛心和焦急。

總結來說,黃春明認為這是因為「台灣的家庭解構了、社會核心價值崩盤了。」他回憶,從前家人會在一起撿菜、洗菜,一起吃飯聊天,「很多身教、言教,還有家人之間的感情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被培養、傳承下來的,但是你看看現在的家庭,還有多少會每天一起吃飯的?一家人一整天、一整個星期都沒辦法坐在一起好好吃頓飯,這樣的社會真的不對勁。」黃春明設立兒童劇團、為小朋友講故事、辦鄉土語言雜誌…就是希望「在孩子還小的時候,就給他們正確的價值觀、幫助他們打好人生的底子。」

黃春明自況寫作人生是:「我覺得我是一個農夫,我種的米就是給人吃,誰在吃我不知道,可能有個人餓了3天,突然吃到一碗飯,他就可以活下去。」期盼這位文學農夫早日回復元氣,重新回到筆耕的禾場──等待著再吃他一碗香甜營養的米飯的人,可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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