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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對日曆，確定就是今天，心裡不免有點發毛，不料更側眼看見牆上鏡子裡面的自己。
的確很久沒照鏡子了。
這是自己嗎？開始逐一檢查。
首先入眼的是牙齒。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門面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上排最中間的那顆門齒，醒目突出，也許是因為牙齦萎縮，不該露面的牙根都暴露了，整體便顯得特別長，特別大，特別白，張嘴時，竟似卡通片裡面上下唇合不攏的那隻兔子。不過，兔子有兩顆門牙，大小均衡，形狀相同，因此看來還蠻自然，甚至有點喜感。他卻沒那麼幸運。特大號門牙兩邊，一顆只剩一半，另一顆雖然大一些，但似乎遭逢過意外傷害，底邊的平行線不見了，斜線還有缺口。傷害發生的時間和經過，早已在記憶中消失。
然後，他看見齒梳夾住的白髮。
因為頭皮老是發癢，無論什麼牌子的洗髮精都治不好，他養成習慣，喜歡用女人那種大號篦子刮頭皮。一向覺得，這麼做，既可對付頭皮發癢的毛病，又能解決頭皮屑過分囂張的麻煩，而且，活血醒腦，不免有青春永駐的幻覺。不料，行之日久，傲人豐厚的一頭好髮，不僅日見稀薄，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黑白黃雜色相間的一頭蓬草。
然後是腦門上面的皺紋，整體向下擠壓，多餘的皮肉，形成了幾乎遮住視線的上眼瞼，接著是失神的瞳孔，微撇的嘴，鬆垮的下巴，鬆垮的脖子……。他不敢脫衣。
這一天，是他七十歲的生日。
一個星期以前，半路偷聽老伴的電話，聽到沒頭沒腦的這麼幾句。
「算了，算了，別麻煩，他也不見得喜歡，這些天，老是無精打采，好像誰得罪了他似的……。」
「那你總不能什麼表示都沒有吧，老朋友藉機會聚聚也好嘛。」
「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覺得無聊，就掛上了。
直到看了日曆，才恍然大悟。
然而，一旦揭穿謎底，他的情緒卻像開閘放水，簡直無法收拾。
別人反而關心，她卻拚命阻擋。原來，在她眼裡，已經成了多餘的包袱，可有可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雖然自覺邏輯上好像不太通順，依然悶著一張長臉。屋子裡的空氣，彷彿回到幾十年前吵完架誰也不懂如何讓對方下台自己也好下台的模樣。
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
好了，現在終於必須面對。
一大早，老伴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跟他說：晚上約了人來家搓麻將，你如果嫌煩，吃過飯自己去看場電影吧。
他沒搭腔，卻有了決意。
趁老伴在後院收拾東西的空檔，他開始迅速整理行李。
內衣褲三套應該夠了，了不起隔天洗一次，晾在浴室通風處，過夜就乾。襯衫長褲各兩套，加上毛衣夾克和襪子，小皮箱還有不少空間，他在廚房櫃子裡找到一個大玻璃罐，將一個禮拜需要的各種維他命、關節補強藥、深海魚油、銀杏製劑、兒童阿司匹靈、薑黃素以及降血壓、降膽固醇、降血糖的所有藥丸，一股腦兒全部塞進玻璃罐，再放入梳洗用具包。發現還沒填滿，才忽然想到，總該帶幾本消閒的書吧，否則大把時間如何消磨？總不能成天散步看電視嘛！隨手將床頭櫃上的《三國演義》塞進皮箱。
車子滑到馬路上，才忽然有點不忍，掉轉車頭，回到家門口，加寫了一張字條，留在信箱裡。每天下午三、四點鐘，她習慣取信，到時明白他已不告而別，也就可以了。
字條是這麼寫的。
「出門散心，一禮拜後回來。」
雖然是乍暖還寒天氣，公路兩邊偶爾出現的柳條，已經換了顏色，介乎金黃翠綠之間，顯然是冬眠芽被近來的陽光雨露暖風催開了，新生命正在探頭向外張望。
看見新綠，無形中，心情開始變化。他並不自覺，只順手按鈕，找到了久已不聽的古典音樂台，正好播放著莫札特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他的心情又往輕快的方向一躍。
路程不算遠，不到兩個小時，他已經在那條山道上往高處漫步攀登。
他估計，一個小時應該抵達山頂，不妨盤桓到日落，再回旅館。叫一道墨魚通心粉，一瓶冰得恰好的白葡萄酒，慢慢享受。如果這樣還是睡不著，那就看《三國演義》吧。只不過，這種時候的心情，究竟應該看哪一章，卻想半天拿不定主意。舌戰群儒、赤壁鏖兵、草船借箭……，那些熱鬧的，未免讓人興奮，那就比咖啡更有害；敗走麥城、淚斬馬謖、丞相歸天……，又未免過於消沉，唉，管它呢，就看三顧茅廬吧。反正，明天一早起床，租部腳踏車，隨心所欲，到處逛逛，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
不料到了山頂，天氣起了變化。
山下濃霧往上席捲，天頂烏雲開始蔓延。身上衣服單薄，不得不違反初衷，提早下山。跌跌撞撞往前奔，忽然一腳踏空，失去平衡，人便像自由落體一樣，栽倒在陡斜的山道上……。
一定要他們後悔，他對自己說，一定要挨到他們後悔，否則沒臉回去。
流浪了兩天兩夜，居然沒有人找他。
第三天傍晚，他悄悄從廚房後門摸回自己床鋪。隔著紙拉門，他聽見姆媽對老爸說：下手那麼重，就是我，也永遠不要回來。
醒來的時候，發現渾身濕透，雨下著。
回到家，先查郵箱，那張留條，加上今天的郵件，沒人動過。他想，還好她忘了取信。這樣的話，就說自己去看了兩場電影吧，反正她也不會在乎。
然後，推開門，屋裡漆黑一片。正要開燈，忽然燈火通明，七、八上十個聲音齊聲大吼：
SURPRISE，生日快樂！
◎作者簡介
劉大任
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早期參與台灣的新文學運動。1966年赴美就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政治研究所。因投入保釣運動，放棄博士學位。1972年入聯合國祕書處工作，1999年退休，現專事寫作。著作包括小說《劉大任袖珍小說選》、《晚風習習》、《杜鵑啼血》、《落日照大旗》、《晚風細雨》、《殘照》、《浮沉》、《羊齒》、《浮游群落》、《遠方有風雷》等，運動文學《果嶺春秋》、《強悍而美麗》，園林寫作《園林內外》，散文及評論《憂樂》、《晚晴》、《月印萬川》、《冬之物語》、《空望》、《紐約眼》、《無夢時代》、《走出神話國》、《赤道歸來》、《神話的破滅》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九月號311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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